山鲁拙叹口气,抓起割肉刀,五指玩儿似的旋了个刀花,往桌腿上新刻了一条线。
这是他被抓来的第二十三天。
他入敌过深,跟影卫接不上头。当初追随“圣子”的消息赶来时,沿途曾留了信号,要是后头没人发现,那些信号怕是早掩在风沙里了。
他赤手空拳,不能凭空把小公子变没,也没别的联络方式,一直在静候时机。
如今来了这十六个探子,山鲁拙本想试着一用,只是稍微接触了接触,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个个蠢笨,没勇没谋,怪不得做了马前卒。别到时候救不出小公子,反倒惹怒西辽汗,把小公子折进去。
最要命的是……山鲁拙至今没能确定小公子的来历。
他只见过一张画像,那是今年一月,小公子三岁生辰上画的,白描勾线的画上添了些彩,能看出红红的脸颊,蓝莹莹的瞳仁。
可这么小的孩子一天一个样,身上有什么胎记全不知晓。
西辽兵各个是耶律烈的耳目,他不敢接触,问起他们部族里的平民,知不知道乌都的来历,平民都非常自然地说:“那是大汗和哪个胡姬生的吧。”
山鲁拙:“??”
“大汗有二十多个舞姬,生了八个儿子哩,全是几岁大,谁能分清哪个王子是哪个生的?”
山鲁拙:“……”
吃不死你!都要断粮了还生!还生!
这群野人并不大看重血统——盛朝、西夏、金人,乃至蒙古,王室的子嗣都有明确的传承,哪怕姬妾是个舞姬,也得是个曾经煊赫过的家族,祖上有名贵血统的舞姬,诞下的王子才能上宗谱。
耶律烈公狗似的播种,山鲁拙却得一个一个推算血统。
二十来个舞姬里,光是黑头发蓝眼睛的就发现了仨,实在分不清乌都到底是外边捡来的,还是她们哪个生的。
“葛都督您在天有灵,行行好,给我个昭示吧。”
山鲁拙十指合掌摇了摇。
他刚端起碗,从稀粥里尝着几粒米,却听外边马嘶声大作。
西辽兵扯着嗓门叫:“撤退!撤退!蒙古兵攻来了!”
远处大兵压境,十万骑兵轰隆隆的,元军新换的马蹄铁溅碎枯草,朝着这方奔腾。
万马的蹄声聚成一连串沉闷的滚雷,越来越近!越逼越近!逼压得西辽每个人目露惊骇,几近不能唤气。
耶律烈一刀背狠狠击在马臀上,吼声里带着怒:“换营至西南河谷,拖了后腿被元军追上的自己了断,不准缀尾!”
这群野狗不知逃过了多少回,整个营地瞬息之间拔营而起,弃粮草、弃物资、弃牲畜,一人装一罐水,一日干粮,只带马与刀。
转眼间部落就空了。
山鲁拙神色一变,他双脚上带着镣铐,十几个探子也全是一样,那伙人被捆在广场上,里头混着好几个没种的杂伍,一遇事儿哭爹喊娘叫了起来。
“汗王!汗王带上我们!”
山鲁拙低咒了声,他双脚蹦着去找刀,辽兵留下的那些废铜烂铁不知能不能斩断脚镣。
不远处,被耶律烈挟在怀里的乌都死命挣扎着,他人小个儿矮,一骨碌从耶律烈咯吱窝底下漏了出去,直坠下马。
得亏后头的西辽兵眼疾手快,一手把人捞了起来。
耶律烈怒骂:“你发什么疯!”
乌都比他更大声地吼回去:“带上他们走!”
“……狗东西。”
耶律烈一巴掌把他掴进部下怀里,竟真的率着几个护卫纵马回来了。
那孩子好似不觉疼,在西辽兵怀里仍直起身子,张望着这头。
山鲁拙眼里蓦地涌出泪意来,狠狠一咬牙,逼退了眼里的凶光。
错不了!
这要不是葛将军的亲儿,他把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远处的敌军出现在圆形的镜片里。
“出城迎敌——!”
主城楼上一声喝令,上马关城门锵然洞开。
葛规表头一个站出来:“末将请战!”
晏少昰深深望他一眼,声音一下子放得很轻:“去吧。等号起再上,不可恋战,鸣金即刻收兵。”
攻守之战,其一比的是威势,守城方论势头本就差了许多,首战必须告捷,不然士气立马大衰。
远处的敌军越行越近,在原野上伏成一条蜿蜒的黑线,近得不需要千里眼也能看清元军在干什么了。
他们在装填回回炮。随即,百斤的巨石掼破长空,以锐不可当之势轰然炸碎一片拒马工事,溅开几丈高的泥尘。
那是巨大的抛石机,蒙古人称作回回炮。
可论射程,回回炮远远比不上盛朝的火炮。火炮射程二里地,比回回炮远一倍有余,北元的前锋营得拿人命冲这第一道关,在漫天的火炮中,清理干净所有的拒马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