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又告了声罪,才愧疚地捧起书出去了。
她把这湿透的书沥了沥水,摆在窗台子上,想着吹一夜,怎么也该干透了。
没半个时辰,影卫就捧着这本湿漉漉的书回了二殿下府。
他没敢开口说“这书泡过洗脚水”,只含含糊糊说是“姑娘不小心掉水盆里了”。
廿一拿薄刃刀小心分开纸页,这将近三十岁的糙汉子一页一页地翻完了半本少女文学,只怕是什么藏头藏尾诗,看得眼皮直跳。
翻了半个时辰,廿一终于找着了有问题的那页。
雕版印的字墨重,里头又兑了烧桐油,反而不容易洇开。而新写上去的墨迹会晕成草纹,很好辨认,满纸隶书中夹着一页手写的娟秀小字。
——枫桥林六居士拜启:九月月圆,林中一会。姑娘疑惑的自有解答。
晏少昰扫了一眼:“哼,去个琉璃作坊,都能招回来狼。”
他问:“萧氏这些时在做什么?”
挨着南直隶的一圈大省,是全盛朝最人杰地灵的地儿,自然逃不过殿下的耳目。
廿一道:“七月乡试公榜后,浙江巡抚也效仿京城,出了一张神童榜,榜上少年才俊辈出,前三名都是萧太师重孙辈儿的少爷。”
“而萧家本家,连上三代各房的,入试者六十余人,中举者四十余,家门学风昌盛,传遍了整个江南道。”
这是想要借势重回官场了。萧家沉寂了八年,熬走了先帝,熬死了当初政见不合的那几位老臣,到底是想过回当初钟鸣鼎食的日子了。
廿一又道:“云岚居士这头不见什么异常,这位居士深居简出,偶尔才在枫桥林会友,她那友人中有两位出家的比丘尼,也是擅作诗作画的雅士,剩下的都是居家修行者,几人在一块诵诵经、品品茶,偶尔也谈国事。”
晏少昰没耐性听下去了,眼角瞭一眼那本书。
“烧了罢。”
廿一将这页沿着书脊小心地扯下来,一点残痕不留,点起火折子烧了,并上云岚傍晚时走民驿寄去江南的两封信,全烧成了一摊灰。
这才把书交给影卫,叫他放回唐府去。
廿一丁点贼心翘起,装作不经意问:“殿下是怕姑娘改投萧氏门下?”
“她敢!”
晏少昰喝完这一声,才觉自己情绪过了头,很快收敛好语气中的起伏,平心顺气道。
“萧太师做了三十年右相,其门生遍及北方六省,称一句半朝座师不为过。晚年时,他提出改革全国法令,再三上谏,皇爷爷不允——太师错就错在称病不朝,激惹国子监数百名学生为他鸣不平,午门前跪了一地,伏阙上书,求皇爷爷试行新诰。”
“天子之威,被一个宰相压制,你猜皇爷爷会如何?”
“要不是萧太师退得及时,辞官乞骸,带着全家退避江南,侥幸从激流中抽身——那伏阙上书再来上一回,萧家满门都出不了这京城。”
会满门抄斩么?
廿一听得暗暗心惊。
萧太师在江南去世后,先帝追谥其为文正公,天下文士都称太师为明臣典范,民间至今还有折子戏唱这段,谁不赞叹一句“贤君明臣”?
只有剥皮拆骨去看,才能看出皇权和相权在里头翻了几个滚。
“老师是谨慎人。他怕留下那几十本法书,会给家族招祸,必然是亲手毁了,一本手稿也没留下来——不然,皇兄这些年遍览三十省书,不会一直找不着。”
“太师若想让子孙继承遗志,一定会将手稿留给自家人,萧家藏书阁巴掌大个地方,找不着,那就是全毁了。他知子孙辈儿里没这样的能人,不合时宜的东西留下了,只会变成家门之祸。”
晏少昰站在书房窗前,往这老宅中望了望。
中秋过去,满树青翠见黄,天渐渐凉了。
“异人,传道授业,传不了心。咱们这时局,养不出这样的奇才来——这些异人,死了就是死了,魂归于天地,不是子孙后人捧本书,就能踩着他们生前的足迹走一遍的。”
“而法典乃一国之基,不是谁想碰就能碰的,改弦易张,是要拿人命才能铺出来的路。萧家这一辈没那样的能人,况如今海晏河清的,动法典做什么?别理他们,闹腾一阵也就散了。”
“派人去盯着江南,云岚这里也留点心,别让唐二与她碰面。几个居士,闹不出什么乱子来。”
廿一:“是。”
把玻璃提纯和镜片的事儿交待好之后,唐荼荼脚不沾地地忙了起来。
她每天在工部、钟鼓司、知骥楼,三地儿之间跑,上午拿着知骥楼画好的原图去找皮影匠,下午拿着皮影匠刻好的驴皮去知骥楼,核对两头图纸尺寸。
唐荼荼在表格上勾勾画画:“这边进度慢了,还需要五日才能画出完整图稿,明日先交一部分图过去,皮影匠赶得及么?”
她说话活像后头有人拿鞭子撵着,语速很快,影响得周围几个汇报进度的文吏也不嚼措辞了。
“赶得及!咱京城多少戏班子多少手艺人,通宵达旦也一定给姑娘做出来。”
知骥楼召集了八百文士画画,詹事府征集来的坊间皮影匠更多,足有一千多人,几乎动用了整个京城所有的皮影戏班子。
两边人手都太多了,一时拢不出个地方坐下来商量。左右不是一个工序,文士又自恃身份,跟匠人沟通总是起口舌之争。
唐荼荼只好自己勤快跑腿,每天马不停蹄地窜好几个地方。傍晚再回工部,趁着天黑,测试光影和幕布成像距离。
她拼命催动自己所有的潜能。
吴员外不是什么硬朗骨头,连着跟她跑了七八天,握马缰的手都磨破了层皮,腿内侧更是苦不堪言。
告了一日假,回家躺了一天,吴员外又咬牙爬起来了,也换上了马车,暗恨自己为何要揽这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