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放大镜我要得急,劳烦主家调调工期,帮我先做吧,这是定金。您按我说的法子先试着起一炉,我两日后再来,要是不行,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徐管事收下银票一瞧面额,立马眉开眼笑:“好说,好说。”
她三人站位,唐荼荼似被叶三峰和牧挂书夹在中间,成了个微妙的挟持之势。
云岚居士分不清这家三人中谁拿主意,而自她说了邀请唐姑娘入居士林的话后,那位叶先生目光锐利,已经开始审视她了。
云岚未多话,目送他们出了门。
管事送他们出了院门,又折回来,这么三两步的工夫,再回头时,被云岚的目光慑住了。
连他这隔了辈儿的叔,瞧一眼都觉得极妩媚的眼睛,眼下没往常灵慧,而是黏在唐姑娘背上,透出势在必得的贪婪来。
怪邪乎的。
“……居士?”徐管事唤了声。
云岚:“嗯?”
眨眼间,她依旧是那张无波无澜的面孔。
徐管事只当是自己错觉。他随侍一旁,候着居士看完了唐姑娘留下的那一沓图,还重新誊抄了两份,分别装进了几个信封中。
瞧天色不早,徐管事催促:“居士该回城了,再不回,路上就得赶路了,您身子又经不得颠簸,早点动身罢。”
云岚起身,单掌竖于胸前行了一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夕阳正盛,比琉璃七彩还要美。她一身灰褐僧衣缓步行在夕阳下,也似隔绝光影,全然一副不生七情六欲的高人样。
徐管事站在院门边,瞅了半天。
三年前,他就从掌柜口中知道这么个人了,掌柜的含含糊糊说这是自己闺女,从江南来的,就给他这闺女买宅安顿了下来。
当时徐管事心头暗笑——掌柜和他婆娘人前一副恩爱样,恩爱了几十年了,膝下就俩小子,从哪儿冒出来这么大个闺女?保不齐是哪年去江南时留下的种,人孩子亲娘没了,上京投奔亲爹来了。
渐渐觉得不像。龙生龙,凤生凤,瘦马和青楼人家养不出这么钟灵毓秀的闺女。
可惜路走窄了,才二十出头,干什么不好,当个尼姑?
华灯初上时,云岚居士坐着一辆黑篷乌木壁的马车,往城东升平坊去了。
宣平、升平二坊中建有皇家药园,还是含山长公主和几位致仕老臣的宅子。
这地方也叫乐游原,修得亭阁无数,视野宽敞,是个登高望远的好去处,李商隐那首“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写的就是这地儿。
每年春游和踏秋之时,乐游原上风景最美。天黑了,游人依旧往来如织,云岚居士踱步在园中,到得一处禅室时,与里头的嬷嬷行了一礼,下了密道。
行二百步,就进了含山公主府。
京城里没有闹中取静的地儿,饶是公主府再大,外头游人的动静传不进来,也要被天上的孔明灯分扰心神。
善若女官带着几个婢子轻手轻脚地在廊下点灯。书房里,金莲烛点了一地。
自七年前驸马出家后,含山长公主将府里的人事减了一半,只留下些老仆和侍卫。占了三分之一个坊的公主府没什么人气,殿宇深长,风是灌堂吹,人在其中总觉得冷。
含山长公主披着从木莂寺带回来的那件袈裟坐着,在翻一份手稿。
那是老帝师萧长楹生前的所有手稿,被先帝斥作“妇人之仁”的无用书,只在武英殿印了半版,就被先帝喝停了。
萧氏一族举家迁回江南故土之后,没两年,帝师溘然长逝,整个京畿的文士们哭了三天,忙着寻太师手稿,一直没找到多少。
皇上和太子多方探寻,也没找齐十分之一,只当帝师手稿散佚各地,没人知道萧太师生前的手稿都在长公主这儿。
长公主居家礼佛,其实不大爱读佛经,她是聪慧人,读经百遍反而累赘,多数时候,她都在书房里读太师生前的手稿。
博古架上分格陈列,民法、刑法、婚姻法、诉讼法、医药卫生法、治安管理处罚条例……萧太师一生笔耕不辍,著作等身。
尽管他终其一生写出来的这些法令,上位者不用,民间百姓不懂——父皇骂着“妇人之仁”,文士们叹“违经背古,不合时宜”。
皇兄才智平庸,登基时大赦天下,挑拣着《人权法》用了几条——废家生奴,改为雇奴;宫里宫外不允许设私刑;提倡天下设慈善院,收养孤寡老人;设义学,贫家孩子能进去念三年书。
他将“重文”与“施仁”做到了极致,给自己糊了张爱民如子的皮,叫四海之内全是歌功颂德章。
可是,他配么?
长公主哼笑出声。她在灯下逐字逐行地看,这套手稿她这些年里看过几十遍,原本就不牢靠的书脊全散了,已经缝过好几回,侧脊上针脚细密。
翻开扉页,上头写着: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云岚就是这时候进门的。
长公主把身上的袈裟脱下,叠好,放到膝头。这才问她:“见着人了?”
云岚居士盈盈拜倒:“回主子,见着了。”
“如何?”
云岚道:“这位唐姑娘果然是个奇人,对‘眼镜’与冶炼之法如数家珍,说话做事都与时人不同。我已誊录她的手稿,寄给两位兄长辨认,这位十有八九是异世来客。”
“听她家先生说,唐姑娘前几日去了工部任职,不知是在造什么奇物。”
含山长公主应了声:“笼络不得,就别打草惊蛇。她入小二麾下了。”
“公主这话说得不对。”云岚居士眼里漾出笑波来。
“我祖父生前说,异人无‘主仆’观,他们大多是唯物主义者,依循谁的理念,就跟从谁,什么时候信念不合了,换一个队伍就是了——二殿下是杀伐果断的人,那位唐姑娘可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