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场人声喧嚣,喝彩声震天,把皇上赞出了花儿。
唐荼荼远远瞧着,那位皇帝脸上并没露出很张扬的喜色,还似极轻地吁出一口气,背着手,八风不动地回了看棚。
后头各营的精射手看头更足,前后一比,才知道“骑射”的惊艳之处在哪,马背上颠簸,要想射中满地乱窜的活靶,腰臀巧劲、准头、定力、臂力,缺一不可,还要快,要跟别营的射手抢靶。
皇上刚才只是摆了个骑射的架势,座下马没怎么动,真要说起来,他只占了准头这一样。
上午的校场骑射是抛砖引玉,好玩的还是后晌的精射手入林。唐家跟周家的女眷并桌吃了饭,那周夫人来南苑伴驾好几回了,对这阵仗司空见惯,连同两个小女儿一起连比带讲。
“那山林里头有许多野畜,有狮有虎,有熊瞎子,还有野猪,听说野鹿角张开,比咱们俩手张开还大。每年秋狩都要伤着好些人,血里胡擦地背出来,还不等太医诊治就断了气。”
唐夫人听得白了脸,望了望西头的林子,不见阻隔,直问:“万一狮虎跑出林子来可怎么办?”
“你瞧。”周夫人指了指西头的烽燧墙。
“林子分内外林,被那道半丈高的烽燧墙隔开,墙这头多是野兔山鸡、小鹿狍子,再大的畜牲全被隔在烽燧更西边,过不了那道墙的。”
唐荼荼空有打虎的力气,没有允许她打虎的爹妈,丧气地望了望那片山林,继续给唐夫人夹菜盛汤,扮着二十四孝好闺女。
日头正当中时,御膳刚撤下去。
一位绿袍公公提着食盒缓步行来,瞧了一眼,见伺膳女官面上不算轻松,知道皇上今儿进膳进得不好。
公公寒暄了两句,隔帘问了安,等里边应允后才进了皇帐内。
文帝来南苑玩,每天各地的奏折就得跟着送来南苑,国泰民安的时候四方平定,没什么大事儿,可天下奏折照旧如雪花似的往京城飞,仿佛每个月不写上这么几封,就懈职怠工了似的。
内阁替皇上把奏安折、谢恩折、贺寿折都拦了下来,只留了陈事的,全是需得过眼的,五位阁臣票拟时会揣摩着圣意来,也偶有不得他心意的时候。
文帝提起朱笔,划去票拟小字,在这封折子上批复道“遣钦差核审”。
“两广富庶之地,还把着广州市舶司,每年交上来的税不足江南半数,当真是天高皇帝远,叫猴儿当了爷。”
道己哈腰打了个千,如往常一样说着毫无错处的片儿汤话:“皇上圣明,底下人做什么都瞒不过您。”
那绿袍公公一路掀开帷幔进来,先替自家主子给皇上进了一盏清凉银耳羹,文帝用了两口,脸上露出解在的笑意来。
知道这味道合了皇上的口,那公公才轻声道:“奴才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吃口饭都不能自在,文帝意兴阑珊起来,扣上盖盏丢回了桌上。
那公公惊得跪下了:“奴才该死!扰了万岁的兴致。”
文帝:“说罢。”
公公声音更轻,徐徐道:“昨夜和今儿一白天,几个门生打扮的男子,一直在皇帐周围窥伺,拿着纸笔写写画画的,瞧不出是在做什么——娘娘她心里不安稳,怕是别有用心的奸人,派奴才去盯了盯,那几个人却飞快遛了,也不知是谁府上的。”
那公公说完,很快提着食盒告退。
道己公公面皮儿一寒,研墨速度不匀,一滴墨点子溅在御桌上,他不露痕迹地抬袖揩去了。
这话乍听好像什么都没说,只是善意地提了个醒,实则用词微妙,引了个线头出来,皇上身边的影卫什么都能查着。
果然,半盏茶工夫,影卫便来回报:“是二殿下府里的人,已经在围场转悠了两夜了,夜里四处走动,天明就回去了。”
文帝:“他们做了什么?”
影卫低垂着头:“……似在窥伺金吾卫布防。”
这回南苑的布防本就是二殿下负责的,可天子营帐周围不归他管,随驾的两千近卫军由金吾卫将军调度,将皇帐守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非皇上有令,谁也不能近。
奏本还有几本没批,文帝又写了一行字,到底是落了笔。
“传他来。”
晏少昰被喊来时,头上的汗还没落,他就手把马鞭扔给了外头侍立的小太监,那小太监手忙脚乱地接住了,再瞧二殿下,他已经阔步进去了。
臂甲、腿甲裹着他精健的四肢,手上挽弓用的玉韘扳指也没脱,一身剽武气质,他来这南苑,像是显露了天性了,刚从校场上下来,浑身炽热的锐气收也没收,就这么进去了。
“父皇找我什么事?”
影卫低声又陈述了一遍。
晏少昰立刻了然,笑道:“那是奉父皇旨意去北境画图的两位裴先生,还有一个少年,父皇亲点出来的小神童——天津考生萧临风,父皇可记得他?昨儿摔角时出尽了风头的那个。”
文帝没作声,不知道是没想起来,还是在审视着他,分辨这话的真假。
半晌,他问:“那孩子怎么了?”
晏少昰道:“虽然年纪不大,于军政上却有点新奇体悟,纸上谈兵头头是道,孩儿便想考考他军事布防,给他三天,叫他画出南苑的布防图来——他虽然没有军中校尉测绘得准,画图速度却不慢,有两分急智。”
他有意地把唐荼荼抹去了,全安在了江凛一人身上。又说:“几个不懂事,冲撞了父皇大驾,回头我训他们。”
文帝眼里的冷淡撤下去了,徐徐展开一个笑,此时才像一个温文的父亲。
“既有这样的大才,怎么收到你府上做了个骑奴?该直接放去军营才是,挑个儒将带他,才不算辱没了这一身好本事。”
晏少昰笑道:“区区一个举人罢了,当不得大用,儿臣不过是瞧他有趣儿,逗弄两天,等他有能耐考上武状元再说罢。”
皇帝老成,训了他两句:“年纪小怎么了?有才能就得重视,怎么能逗弄一个少年郎?”
“父皇说的是,是儿臣思虑浅了。”
父子俩一向不对脾气,难得有这样和颜悦色坐下来说话的时候,文帝心里松快了些,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