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点点头:“确实怪愁的,总被人这么盯着,我自己也不得劲。你们殿下防我如防贼,虽然被盯久了也习惯了,但我一个大姑娘总有不方便的时候,换两个女影卫过来,想是会好些。”
防我如防贼……
芸香被她这句直愣愣的话给说懵了——寻思自己话说得有歧义吗?任哪个姑娘听着了,不都得“心领神会”,含羞带怯地笑一笑吗?
“殿下他……”
芸香自知大约是说错了话,摁下这话茬不敢再提了。
天色将黑,两位裴老先生已经在二殿下的军帐里等着了。军帐外的守卫比唐荼荼下午来时多了一重,却也站得远了,紧围着帐篷的全是影卫打扮。
这是二殿下起居的地方,就住他一个人,地方却比唐家的帐篷还要大。
满地的金莲烛插在青花八方的烛台里,根根有小孩手臂粗细,将大帐照得亮如白昼,光却不灼眼,不知道是工匠什么巧思。
“丫头来啦?快过来。”裴先生从一堆图纸里挣出来,挥手唤她。
唐荼荼“哎”一声,放下绣袋环视了半圈,在角落里看见了二殿下。这位爷抬头瞧了她一眼,又垂了眼皮,恢复成八风不动的做派。
他把八仙桌留给他们,自己在角落看邸报,难得的存在感很弱。
这回他没再藏私,把南苑舆图拿出来了。
因为南苑的地标建筑不算多,裴先生笑道:“今儿一白天,我和二弟用你那测绘的法子,测了皇上行宫的高度,取了地面和行宫二分之一的高,再测仰角,算出来的宫殿高度果然无差。”
都是当世大牛人物,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的,唐荼荼拿着他们那一沓图纸再看,五体拜服于古人的智慧了。
他们画出来的这三视图分明规制严谨,图例清晰,几乎只剩下古今符号标识的差别了。
她想了想:“如果能再加一个斜剖轴测图,就是从偏斜方向俯视看过去的图,空间表现力会更好,也方便工匠对着图做沙盘。”
唐荼荼掏出纸笔,讲各种类别的轴测图是什么,平剖、斜剖,外立面、剖面与建筑内景关系……
她讲着讲着,早脱离了兵防图,讲回了自己熟悉的本行——建筑图纸了。
来了盛朝以后,唐荼荼难得能讲得这么酣畅淋漓,恍然间,有种在城市规划部跟同事们据理力争的错觉,热血全上了头。
她忽然停下来,不好意思起来:“我是不是讲得太快了?”
裴老先生忙道:“能听得懂!姑娘讲得直白浅显,再听不懂,白瞎我画了半辈子图。”
大帐里不知什么时候又进来了两个年轻人,各握了支笔奋笔疾书,已经记了一沓纸,裴老先生一把拿过来,瞧记了个七七八八,足够回头温习了。
“要不姑娘就手做一个沙盘,给我们看看?”
裴先生做学问上头了,夜色越深越精神了,还不等唐荼荼应答,他立刻传人来,笑说:“沙石灰土多,没米粒好用,已经备好了。”
唐荼荼口干舌燥,抽空当灌了一杯茶,有点哭笑不得。
他们像挤海绵一样,挤她脑子里的后世知识,根本顾不上休息。也不知道俩老大爷怎么有这么足的精力,这得一整天没睡觉了。
片刻工夫,外头有影卫扛着各色黍米稻谷进来,一排麻袋堆在了墙边,放了两个米瓢,往桌上摊开了一张大黑绸布。
唐荼荼抄起一把米,“拿米做沙盘,一碰就散,怎么堆出地形来?”
裴先生无奈:“借来一用,临时凑不齐家什来,效效前人土法儿罢。汉光武帝时,马援将军就是拿谷米做沙盘的——等姑娘去了我府上,咱们再拿黄土和泥做材。”
时下的沙盘简陋,要么用沙子加胶,要么调成泥像抹墙似的一层层夯实,做出一个不容易坍塌的地形模型,插各色的小旗表示为兵,也就这样了。
“只有黄土和泥么?”唐荼荼听得有点怪。
军事沙盘出现的年代早,三国时就有了,但其发展一直滞后于同时代的工匠技艺水平,远远没有后世的军事沙盘作业模型那样精细。
盛朝的工匠细巧程度,能在拇指大的印章上刻一百个字,能在毛笔杆子上镂花,而作为国之利器的地图却这么不讲究。
省府舆图是平面图也就算了,内城舆图也是平面的,连军防图大部分用的也是平面地图,标出山川、河流、城池就够用,少数称之为“沙盘”的,竟还是用沙子和泥堆个型。
唐荼荼没能想通是什么原因。
“没有烫样么?”她问。
“这烫样又是什么?”裴老先生立刻抓着这个新词儿追问,他那弟弟也目光炯炯地望来。
“就是……”唐荼荼费事儿想了想,她学古代建筑史的时候学过的,细一想年代,才蓦地记起来烫样是清朝时候,大兴土木的年代里才出现的。
“就是用各种材料做出来的建筑小模型——把蜡烧熔了,重新凝结成块,再雕刻成需要的形状,也可以拿木头雕、拿泥胚捏,黄土、陶泥、蜂蜡、猪皮胶……什么材料顺手用什么,还可以上色,做出来的建筑小样栩栩如生,长宽高比例都与真实建筑别无二致,最适合做沙盘。”
“这是精细活儿,做起来挺费工,但军事沙盘建筑少,工量就小了很多,地形与关隘细节全能呈现。”唐荼荼拿着瓢在米袋子里划拉:“总比用沙子和米好多了。”
这道理一听就懂,裴先生立刻道:“工部有这样的巧手,回头老朽就递折子进宫。”
她不过是这么一提,裴先生就想着递折子给皇上了,唐荼荼心里敲了两下鼓,噤住了口。
晏少昰总算看完了那几份邸报:“既如此,沙盘便不用摆了,折子且不必上呈,我去工部挑几个人,先做出来瞧瞧。”
两位裴先生敢催着撵着唐荼荼,不敢催撵他,纷纷叉手称是。
“你歇会儿。”晏少昰扫了她一眼。
瞧唐荼荼一脑门的汗,他把冰鉴里冰着的水果拿出来了一盘,却也没说叫她吃,只摆在自己手边。
丝丝的冰气冒着花儿,唐荼荼眼睛直了直,俩手都抬起来了,又被晏少昰盯得放下去了。
“急什么,醒醒凉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