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三面都是两层小楼,二层的屋檐伸得长,形似天井。屋高巷又深,采光并不好,顶上那个四四方方的天窗透不进来多少光。
这是因为木头怕曝晒,曝晒过的木板放不了许多年头,容易变形裂纹。
门边一张小桌上挤着三个少年学徒,唐荼荼瞅了一眼,这几个是在学往纸上写反字。
眼角余光瞧见有人来了,老师傅声量不高地吩咐一声:“虎儿,进屋找掌柜。”
话落,那老师傅又眼也不抬地刻起了雕版来,晾了他们半天。
唐荼荼他们三人都在这小院儿里,性格和习惯却迥异不同,很明显地表露了出来。
江凛做了十年兵,又是军事建模专业,他每到一个新地方就会先扫视四周,明处暗处、人员排布、逃生通道这几样,最先在脑子里成型。这种有点病态的高度警惕,已经是他融入骨血的习惯了。
牧挂书目不斜视,仰头望着这一方天窗,隔壁印刷院的墨味儿浓,这方院子又是满院的枯木香,连浮在光里的木屑细尘也带了匠人味道。牧挂书受了几分感染,几乎要作起诗来。
唐荼荼探出个脑袋,半弯下腰,仔细观察那师傅。
前脚她还想着雕版怎么能这么贵,这会儿亲眼看着了,又立刻心想匠人不易,一页半两银子交得不冤枉。
这老师傅一双手上全是裹缠的纱布,纱布在掌心裹了一圈,指头是不能缠满的,会影响手指灵活度。
他这十根手指几乎全是带着伤的,都是细微小伤,裂着口子,沾着木屑和墨泥,瞧不着几根好的。
每块版纵二十字,共八列,每个字都有拇指肚大,要是放在后世,这字大得离谱;可在眼下,这是刻工们手眼协调的极限了。
雕版用的是阳刻,阴刻和阳刻的区别用印章来讲最明显:阳刻印章盖出来是白底朱文,阴刻章盖出来是红底白字——所以这阳刻,是需要一点一点凿平每个字、每个笔画周围多余的木头,叫字凸出来的,与浮雕一个道理。
地上摆着的几样大凿和磨子几乎用不着,这老师傅一只手上夹着三根小凿刀,拿米粒长的刃在木板上刻。要是手稍一哆嗦,削没了一个笔画,这块板就废了。
而板上雕工精细,全是横平竖直、笔形优美的正楷字,木槌敲凿刀的每一下都轻轻一声笃响,极有韵律美。
唐荼荼又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匠人精神。虽然贵,却是贵在木料和手工上了,后世把印刷当流水线做,时下把印刷当工艺做,最细致的手工匠作确实值这个价。
她心里叹口气:攒钱吧,不怪人家贵,怪自己穷。
半晌,屋里才有个穿长衫的中年人出来,也是灰头土脸的,一拱手,开门见山不寒暄:“客人要什么?”
唐荼荼开口讲来意,她刚把书从绣袋里掏出来,还没说完两句话,掌柜的拿起一册翻了一遍,问:“书商还是家藏?”
唐荼荼听不明白,全由牧先生代她答了:“这是家里先辈留下的文集,想印上几册,家藏。”
掌柜的道:“别人家书都是八列十八到二十字,你这书字小得过分,一页如此密集,师傅费眼,要么加页,要么删减文藻,里头白字赘述太多了。”
唐荼荼忙道:“一字不能删。”
这时代的书,大多讲究鸿笔丽藻、意境绵长,多数都写得云里雾里的。少数文藻平实简洁的书,这一“简”,后人释义又是千差万别。
孔子一家之言,都能被后世的孔学家翻译成一百八十个样,就是因为原话太精简了,一个词字义又有许多变化——于是“啰嗦”和“赘述”,有时也意味着表意准确。
这位外科大牛的啰嗦都不是废话,全是重点和精华,大段的说明性文字更不能删。
掌柜的麻利:“那就加钱罢,三位且等等,我去问问师傅。”
与一位师傅商量定价去了。
唐荼荼今天只带出来三本书,先做个版看看印出来什么样。掌柜的三册都拿去了,可他和那位老师傅捧着书,半天不吭声,神情渐渐难看起来。
那掌柜很快黑着一张脸走回来,拿书指着唐荼荼,怒斥:“这是什么书?!”
唐荼荼愣怔:“怎么了?”
掌柜的将几本医案翻得唰唰响,屈指在书上狠敲。
“方才我一细看,你这哪里是要家藏的书?!你分明是要往坊间传扬的邪书!——像这页上头,画的是拿刀剖开人的肚腹,这张,又是拉出人的肠子!画儿上头杀人不见血,被杀的人还活蹦乱跳!——这是什么邪书!”
第96章
掌柜的咆哮声震耳欲聋,书上图文并茂,唐荼荼和江凛二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医案上都记录了前情,这篇讲的是乡间百姓械斗,一个村民被锐器破腹、肠子流了出来的故事,自然是得清洗了肠子之后,再塞回腹中复位、缝合。
那位大牛先生一定是为了方便后人理解,他将人体结构、开刀位置、清洗和缝合的方法都画得极其详实,活生生一个“邪术”步骤图。
“这是医术……”
唐荼荼一时结舌,被掌柜骂了个狗血淋头:“这是狗屁医术!我半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医术!虎儿赶紧去报官,就说抓着了白莲教的余孽!”
白莲教是自唐末以来、在民间延续了几百年的一个佛教小分支,后来似是教义被奸人歪曲了,变得颇有几分邪性,常常妄想改朝换代。
官府每隔几十年镇压一回,总会有一些余孽四处逃窜,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
民间百姓没几个见过白莲教长什么样儿,官府为了让百姓警惕,把白莲教说成了茹毛饮血、会剖人腹、砍人脑袋的妖怪,正好和这医书上画的“破肚掏肠”对上了!
掌柜的又气又怒,抓起桌上的几本书往几人身上甩。
这些都是二十年前印出来的旧书,唐荼荼翻页都不敢用力,哪里经得起这么揉搓?
“你做什么!”唐荼荼急了,忙扑上前把几本书抢回来抱在怀中。
牧先生哎唷哎唷叫着“有辱斯文”,被旁边的学徒推了个跟头。
“滚!赶紧滚!”那掌柜横眉竖眼,推着几人往出撵,“给再多钱,我家也不印邪典!”
他一巴掌要推到唐荼荼身上时,江凛攥住了他的手腕,沉沉落下一句:“您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