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极慢,唐荼荼理解得更慢,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手套和柳叶刀呢?”
“至于这手套,又是另一桩事儿了。”王太医道。
“那是我祖母做出来的——我那祖母啊,也是个奇女子,她救的人不多,但都是要命的绝症,开膛破腹才能救命,她还给人开过脑袋哩。”
“这胶皮手套与柳叶刀,还有做手术得要寒屋、得拢起头发这些规矩,缝针用什么针什么线,各式各样的镊、钳、剪、锉子,都是她琢磨出来的,一样一样在医馆往病人身上试。”
“试了几年,有了章法,后头几乎不死人了,却也常常被百姓斥作妖法。”
那是自然,后世之人都要把手术当下策,能吃药不打针,能打针不开刀。
王太医:“直到先帝晚年,生了一场肝病,腹部虬筋臌水,泄溺都难,别的太医都说先帝熬不过半月了,只有我那祖奶奶揭了皇榜入了宫,她以医械穿刺抽水,救了先帝性命,叫先帝多活了两年。”
“先帝封她为女医圣,赐下宅邸。祖母荫庇子孙,我爹和我才得以入了太医署的。”
王太医说得口干,倒了两杯茶,递来一杯。
唐荼荼攥着那杯子,半晌回不过神,她脑子里乱得像一百只猫扯毛线团,各种信息打着架。
穿刺抽腹水,先皇是死于肝病?
王太医这里不光有柳叶刀,手术工具也是齐全的。
前朝那位精通外科手术的大夫,年代隔得太远,听不出由来,没准是个老天赏饭的外科奇才。
——可王家奶奶造出来的胶皮手套!柳叶刀!还有那样完备的医学知识!怎么可能是古代的?
她忙问:“尊慈是?”
王太医摸摸胡子,露出些自得来:“女医圣手——江茵是也,论医术,我只得祖母的一半,她老人家才是妙手回春。天佑善人,慈悲作福,她老人家长寿九十九,一生圆满。”
唐荼荼愣愣问:“江茵,哪个茵?”
王太医以指作笔,在桌上描画出这个字来。
草字头,小方框,里边一横,一撇,一捺。
——江茵。
唐荼荼看得心都不会跳了,她似控制不住自己的五官了,五官这个喜、那个悲,还没笑两声,眼睛又湿了,嘴唇哆嗦着,把王太医吓一跳。
“丫头?丫头怎么了!”
江茵。
唐荼荼记得这个名字。
末世第二年,城市基地刚刚开始建设时,江医生召集起一群医学生开了帐篷医院,成了早期幸存者团队中最有力的后备力量,比江队长一个兵的名声要大得多。
她是江凛队长的妹妹……
最重要的是,基地崩溃时,她们是同批穿过城市封锁线的,五人一组,进时空塔的时间不过前后脚!
她怎么会穿越得那么早,早了几十年……是同名同姓的人么?
唐荼荼费力把五官整合到了一块去,她抓着王太医的手道:“我能去看看么?让我看看您家那套书,还有江……神医造出来的东西!”
第91章
马车向西行,去往崇贤坊。
太医官品低微,太医院的长官院使大人也不过是五品官,医官为七品末流。好在王太医有祖母被先帝赐的这座宅子,这份与官位不符的体面,叫他住得离官家并不远,和中城十二坊只隔了一条大街。
一路上,唐荼荼心乱如麻,王太医瞧这丫头脸色青青白白,不知想到了哪里去。郁则伤肝、惊伤心胆,王太医一路插科打诨,让她分散心思。
“姑娘怎么想看医书了?哈哈,想继承我衣钵不成?”
唐荼荼强笑道:“承您衣钵我哪有那本事,我手笨,握不得刀的。只是实在好奇您家祖上是怎样的传奇人物。”
王太医觉得不像,看出她不愿意讲,转而说起了旁的。
“余幼时即学医,我们这些祖传的医家,认字的年纪起就要背医书了。”
“彼时,我常常见祖母穿一身干净衣裳,提着医箱,去往乡下义冢,她一呆就是三五天——义冢,丫头知道么?就是有田产的慈善人家,在田里辟出一块地来,专门替附近没名没姓的尸骸收殓的,也不办白事,一口薄棺埋了,叫入土为安。”
“我家祖田边上有一座义冢,就是我王氏义庄开的。附近村子常有尸体被送过去,讨乞的,染了时疫的,得了花柳病的,生前鳏寡无依、死了没人埋的……都往义冢送。”
“祖父不叫我去,说义冢阴煞,小孩去不好,我就偷偷跟着祖母跑。有好几年,祖母常在义冢里,做什么呢?——她将新送过去的尸首剖了,一根一根骨头、脏腑,钻研透了,再缝回去。”
唐荼荼心里发紧:“为什么?”
王太医微微一笑。
他提起祖母来,不再像先头那样神色自得了,孺慕之思藏在眼底,几十年前的旧事提到了嘴边,仍历历在目。
“祖母说,人体骨骼与脏腑她不是很清楚,她说没有那什么……”王太医想了想那两个词:“什么透视,什么‘西提’,没有那些,她便看不到皮下的脏器骨骼,只能在尸首上剖。”
唐荼荼发了个音:“ct?”
“对,就是这个,丫头怎么知道?”王太医忙问。
“……我在书里看过。”
唐荼荼怔怔失神,她大约清楚解剖学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