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府宅子是东边开门,正对着太阳,春光实在明媚,唐荼荼眯弯眼睛,隔着老远,冲容二哥张开五指挥了挥。
隔着半个园子的容嘉树不知这是什么礼节,也学着她的样子,傻愣愣地抬起了左手。
唐荼荼噗嗤一声笑了。
闺女身上难得冒出了几分少女的憨甜,唐夫人在后头瞧着,心领神会,觉得带荼荼过来串串门真不错。
“荼荼姐!”容莞尔年纪最小,待客礼却周到,一路哒哒哒跑过来,“我家天天念叨你呢。”
以前她们几个碰面,莞尔总是去挽珠珠,俩小丫头手拉着手就跑走玩去了,从来不带唐荼荼的。这回,唐荼荼有幸被莞尔拉住了一只手,一时还有点受宠若惊了。
容家的园子是花了心思布置的,园子大,而小径曲折,方显得景观深远,小而玲珑,空间层次很好。不像唐家那样,园子就是个种了些花草的院儿,放眼望去一览无遗,能从二门一眼望到后院门去。
景随路转,进正厅要沿着这条小径,穿过一座花房、一座凉亭,再往里走才进得院子。一个园被容夫人弄成了个弯弯绕绕的黄河阵,白白走了好些路。
唐夫人来过好几回了,她怕露怯,人前从不多嘴,回到家里却跟荼荼嘀咕了好几回,说“讲究人家就是跟咱们不一样,道儿都修得九转十八弯的。”
可穿过那间花房时,唐荼荼看见石桌上的茶具是用过的,猜容家晌午有客人来过。唐荼荼一下子恍然,悟到了这样设计园子的精妙之处。
凉亭与花房都能用来待客,像一个划分人情关系的界限,什么样的客人能进到第几道门,都由主家决定。
容大人这位盐铁司副使,政务紧要,事无小事,他家门前没断过客人,有商人,也有小官,家里待客的礼数就得讲究。
想来客人被领进园子,坐在漂亮的花房、或是纱幔轻透的凉亭里,只会觉得惬意,没能进得容家正厅,也一定意识不到自己被轻慢了。
而坐在园子里,四面开扩,客人哪里还敢送礼说事儿?十二坊中处处都是锦衣卫的眼睛。
唐荼荼上回来的时候没顾上瞧,这回看仔细了,心说论园林艺术这一块,她学十年也比不过这些匠人,彻底歇了这门心思。
曲径幽长,容嘉树平地绊了个趔趄,旁边的书童眼疾手快地扶稳他,“少爷,看路。”
十五岁的少爷脸皮薄,从耳朵尖烧到了脖子根,支吾应了声“看着的”。
等脸上的火落下去了,容嘉树才找了话题开头:“唐家妹妹,你的伤好了么?”
莞尔嗐呀一声:“二哥,叫什么唐家妹妹?多见外,你跟荼荼姐都是过命的交情了,直接喊声哥哥妹妹也行的。”
“怎敢……莞尔你别胡闹!”
容嘉树一张白净面皮又红起来,问了些正经话:“唐家妹妹,你大哥给国子监投名帖了吗?得赶紧了,初六就要入学的。”
唐荼荼:“没递帖,我家一个博士也不认得,只往香草堂投了篇文章。”
香草堂是紧挨着国子监的一家文社,名取自诗经“香草善鸟,以配忠贞”这句,有为朝廷招揽饱学、忠义之士的意思。
这间文社也是国子监夫子和学生们集|会的地方,一向有接名帖、品鉴文章的传统,成就过不少名师高徒。
唐荼荼问:“容二哥写文章了么?”
容嘉树摊开右掌慢慢弯曲,只曲起一半,就不敢再动了。
他给唐荼荼展示完了,说道:“我手臂尚不能握笔,只能口述出来,叫我大哥帮着润色誊录。”
说罢,他脸红了红:“唐家妹妹我不瞒你,爹爹也帮我润文了,这文章署着我的名,其实全家都帮我出主意了……咳,实在羞愧。”
走在旁边的容嘉月眼皮蹦了下,不忍看地捂上了眼。
——这种事!又糗又没脸的,你跟唐家妹妹讲什么!哥你要讲风花雪月啊,讲你的雄心壮志啊!
她从手指缝间偷悄悄观察唐家妹妹,以为她会忍笑,谁知唐荼荼不假思索道:“没事儿,我哥也一样,我爹和家里的先生都给修改过的。”
还有她这个来自一千年后的最强外援,噢,还有本百科全书。
容嘉树长吁一声:“那我就放心了,还怕你……和义山,会瞧不起我。”
“不会呀,多正常的事儿,择个好老师最重要。”
唐荼荼真实年纪二十六,把他当半个小辈儿看的,压根没觉出容嘉树的断句有什么蹊跷。
莞尔瞅着俩人咕叽咕叽地笑,珠珠从这古怪气氛中领悟到了两分微妙的趣味,似懂非懂,嘿嘿笑了声,和莞尔手拉着手跑远了。
只有唐义山愣愣走在最后头,摸不着头脑,寻思自己就搁这儿站着,嘉树兄怎么不直接来问自己呢?
几个少爷小姐才到正厅坐下,屋外跟进来个布衣少年。
看年纪比他们大两岁,身量不高,略略躬着背,走路轻巧无声。
这少年沉默地站到了容嘉树身边,给他揉捏掌心和小臂穴位。因为隔着衣裳,就没避讳几位小姐。
之后,他又极小心地拉伸容嘉树的大臂,做了屈伸、抬手几个幅度很小的动作。
这少年进门不吭声,半天也没说话,最后做完这一套动作,更是冷淡地点个头就要走。
容嘉树赶在他跨出门槛前道了声谢,那少年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唐荼荼问:“这是?”
容嘉树忍着疼,声音都变调了:“王太医说,每隔几个时辰就得这么捏捏,舒血活络的,不然淤血会像下雨天的沟渠一样淤积起来,就是那种……”
他怕唐荼荼听不懂,绞尽脑汁给她解释。
噢,是防止术后血栓啊,唐荼荼比他更懂,寻思刚才那个应该是王太医手跟前的药童,她在意起另一件事来。
“王太医没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