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谷分两派。”君洛宁道,“桂菱那一派两极分化,在低阶徘徊者甚众。白重那一派则按部就班。但桂菱那派才是逍遥派的根基,悟天地自然之理,纵喜怒哀乐之情,不理俗事,专一在心法剑诀上推陈出新。”
说到这里,君洛宁轻轻一叹:“白雅就是这一派的,在书画上很有天赋,被视为她那一代的希望。她与我相熟,一来是她父亲与我是好友,二来便是因为她早早就有所了悟,常有奇思妙想,找我推演评判。”
然后像很多天才那样,白雅不及成长便陨落了。
“白重不知是缺少天赋,还是白夫人想让他走更稳妥的路,属于另一派。”
原来如此。丁羽这才明白,不过她私心觉得白重虽然没学这些,但被白夫人养得依然是这一派的性子,许久不见,不知道白夫人肯放他出门了没有。
把别人的事先抛一边,丁羽想起来君洛宁曾经说过不能为她作画:那意思是他眼盲前也是书画大家?噫,别这么全能啊,当他徒弟真有压力。
“师父,你不是对逍遥谷这些风雅事都有研究吧?”她捂着心口问。
“哪里能够,不过是琴艺下功夫深,书画尚可,还不到‘道’的层次。别的更不用提了。”君洛宁知道她想什么,兴致也来了,叫她,“现在看不见,也不知还能不能动笔,你备下笔墨纸砚,我来试试。”
丁羽抬腿就走,去买文房四宝。师父神识敏锐,画肯定是能画的,就是未必有过去的水准。不过就算画不好,她也要拿出前世写万字文夸偶像的劲头,把师父的画夸出花来。
第85章
君洛宁在黑暗中过了三百余年,对失明的状况是习惯了。近些年不时用丁羽身躯活动,行走坐卧甚至打斗也不在话下。至于简单的炼丹制器,本身就更多使用神识,自然也手到擒来。
但是写字作画就不一样了,饶是他神魂强大,即使附体而来依然五感敏锐,但是一手按纸,一手提笔,还是有一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我先试一试,你来指点。”
君洛宁提笔,慢慢写了个“君”字。落笔极慢,让丁羽指引他偏移方向。虽说不至于歪扭,但确实谈不上如何出色。丁羽正搜肠刮肚地想词,就见君洛宁继续将名字写全,又写她的,这下她高兴起来,看两人名字并列在纸上,怎么看怎么美,不用想就满脑袋赞词喷薄欲出。
还没来得及说,君洛宁又随意写了几行,渐渐熟稔,不再需要她指点。再往后写,笔意圆融隐带锋芒,就算她不懂赏评,也看得出绝对不差。
“师父,你好好儿写一张,就写你的名字,还有我的名字。”丁羽嫌其他试笔打扰了两人,急急催他换纸再写。
小孩儿心性一样。君洛宁好笑。当初拜师的时候,他总觉得她年纪偏大,不像十三四岁,倒像十七八的姑娘。现在却反过来了,觉得她年纪偏小,不像二十六的大姑娘,同样像十七八的少女。
这点小要求,自然依着她。君洛宁换了纸,以左手定位,右手起笔开始,一气呵成。
君洛宁。
丁羽。
不作别字,二名并列,在丁羽想象中,就像两人站在一处。
丁羽还在美着,君洛宁却不过是借此熟悉落笔位置,现在熟练了,便烧了前一张留有自己笔迹的纸张,只留这张给丁羽,又重取一张纸,闭目沉思起来。
丁羽还在等着看他画画儿,不想君洛宁竟不睁眼,让她也一点儿瞧不着,手上却开始动作,一笔笔落下,也不知画了什么。
她想,如果是别人,定是怕画得不好露了丑,不想给她看。可这是她师父,那就定是要给她个惊喜。所以丁羽不催也不问,喜滋滋地等待惊喜。
不知过了多久——她这才发现,如果眼前一片黑暗,很容易对时间失去概念——不免又心疼起师父来,君洛宁睁开,她的眼睛忠实地将所见传递了过来。
丁羽的神魂屏住了想象中的呼吸。
画中女子宜嗔宜喜,挑着眉看过来,活色生香。
与她如今并不十分相像,却巧而又巧地,与她前世像了七分。
这具原属于那个名为丁香的姑娘的身体,相貌与她有三分相似。而这画中人,因君洛宁从没见过她的模样,只从骨骼肌肉走向揣摩,摸着五官形状想象,真正落笔下来,君洛宁自忖外貌只能像个一分,那眉宇间的神气才是他着意表现的气韵。他也不曾想到,丁香与丁羽前世,那三分像原就在骨不在皮。
丁香的骨相与丁羽前世极为相似,只是丁羽前世是个英气的长相,浓眉大眼,颇像个假小子。而丁香却是长得眉目温婉。如今丁羽用着她的长相,却是个敢跟人同归于尽的性格,气质便在外貌上显现出来,与原本的丁香仍是不一样。
君洛宁以骨相为基,笔下通过想象补全的地方,冥冥中竟合了丁羽的真容。
气韵流动宛如活人,更是令丁羽乍看之下,仿佛前世揽镜自照,连那三分不似都忽略了,一时感情波动极大,竟影响了身体。
君洛宁久不听丁羽说话,眼中忽然一湿,落下泪来,心下一动:这是触着哪里的情肠了?却听丁羽哽咽着叫他:“师父,师父。”
“别哭,是为师画得太差了,惹你不悦?”他知道不是,但故意如此,果然引得丁羽抽泣着辩解:“才不是,师父画得太像了,太像我了。我……”
我却没法说出来,这该死的天道限制。
“师父。”她抽咽着,“以后你叫我的小名好吗?”
“小名?”君洛宁诧异,“你的小名是什么?”
“你可以叫我阿絮,叫我阿絮好吗?”她叫丁絮,她改名是可怜陶羽,也抱着这点善意让陶羽放她一马的念想。但是现在她想让师父真正叫着她的名字。
“阿絮。”君洛宁用她的声音念着,这是她这一世第一次听见人叫自己的名字,又哭了出来。君洛宁摸了摸脸颊,已经全是泪痕。
他重写了一张字,将阿絮二字取代了丁羽,才将她心事引开,破啼为笑。
“我没有难过,我是高兴。”丁羽坚称,并将字与画看了又看,喜爱不已,“师父,我还要画。”
好容易哄得她开心,君洛宁自然无有不从,问她要什么,丁羽神魂雀跃又害羞,君洛宁就听得如意珠里传来小小一声:“我要你和我在一张画上。”
这回君洛宁没有闭眼,笑了笑,回想了一会。既然刚才画的容貌让丁羽满意,那下面他还是要照着那个感觉画。就怕眼睛看不见,画出来有偏差,所以得再想一想。
想罢,他再度动笔。自己的相貌自然是记得的。丁羽就见君洛宁落笔极快,几笔已勾勒出抚琴的男子身形,溪畔石边,竹冠鹤氅,浅笑垂眸。而在他的对面,自己托腮聆听,眸灿如星。
没错了,这就是她想要的画,师父跟她真是心有灵犀,果然天生一对!
丁羽欢呼,第一次想催师父先让开,让她抓着画好好观摩一番。还怪师父,怎么不早点露这手呢。
君洛宁这回却没跟她心有灵犀,而是拿笔慢慢舔着墨,似乎意犹未尽。
丁羽从兴奋中清醒了一点,赶紧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温柔地说:“师父,你还想画什么,再画给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