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我也以为,今早勇娃子送大少爷上工,那位赵小姐过来搭便车呢。”
“赵小姐?”
“赵小小呀,就是那个,那个……”
“我知道,她似乎是银行的办事员。”
“赵小姐搬进我们后面那院子了。”又绿道,“所以啊,原先喂野猫儿那家不敢再喂了,就没有猫叫啦。”
陆诏年作恍然大悟状,“哦”了一声,紧接着道:“可是大早上的,你为什么看见?什么时候,你这么关心勇娃子了?”
又绿微微蹙眉,嗔道:“小姐又胡说!是他……”
“是他一大早就和你吵,对不对?”陆诏年捂笑。
*
近中午,董太太带着孩子来陆公馆拜访,施芥生也过来了。
陆诏年和他们一起用了饭,施芥生想请陆诏年去看电影,陆诏年道:“不好意思,我约了人。”
没一会儿,陈意映就来了。
“她要带我看,什么叫世界。”陆诏年笑说。
“这般有趣,施某可否与二位同行?”
施芥生是一个推崇西式的工程师,虽然某些地方与陈意映的观念不符,可他反对封建制服与习俗糟粕的态度,很为人欣赏。
三人一道出发,步行到码头坐船,过秀美的嘉陵江到对岸江北。
坐船出重庆城,南岸有沿江的龙门浩一带,外国使馆林立,而江北真就是荒野乡村。
近年下江的工厂迁移来渝,江北沿岸也建起了工厂。
下了船,陈意映带他们去看工厂。
“工厂,有什么不同的?”陆诏年问。
“你去过工厂?”陈意映道。
“没有,可是我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陈意映不似以往那般斩钉截铁,柔声道:“不,你不知道。”
工厂笼罩在尘雾之中,远远就能听到机器转动的巨大轰声。
“那是军工厂传来的声音,纱厂、糖厂等没有这么大的动静,但是工厂里面……”
不用陈意映解说,陆诏年已经看到了。
乌脏的路坑坑洼洼,瘦弱的孩子和女人跪在地上,恳求工厂管事给他们一份工作。
陆诏年想上前,陈意映拦住了,“陆家捐款捐物,都没能解决这些人的生计,你今天帮他们得到一份工,又能怎样?明天他们就会被赶出工厂。”
“那就要眼看着他们……受苦吗?”
陈意映平静道:“受苦也是一种人生。可是这苦是怎么来的,你想过吗?”
“他们,”陆诏年有些茫然,“他们出身贫困,没有遇上……”
“遇上好人,还是遇到时机,好像你父亲那样,变成商会会长,光宗耀祖?”
陈意映道:“你知道其实四川每天有多少人饿死吗?在乡村,收成看天,有的地主家也仅够温饱,更不要说农民。他们不懂耕种,或者仗打来了,地没有了,进城找活儿,没有本钱做买卖,什么都不懂,找不到工作。你能说是他们的错吗?政府忙着收编军阀,忙着打仗,看不见他们,可他们也是百姓啊。”
“那么是因为……政府?”
“是命运,命运让我们生在这个动荡而荒蛮的年代。”陈意映看向陆诏年。
陈意映坚毅的目光让陆诏年内心撼动,以至手臂汗毛都竖起来了。陆诏年抱起双臂,道:“可是能怎么做。”
“我不知道……现在人们往大后方逃,连国土都岌岌可危。我还没找到答案。”
“连你也不知道,那我……”
“陆诏年,除了往前线去,还有许多可以做的事情。首先你要看到这个国家是怎样的,这个国家的人是怎样在生存,你才能找到你可以做什么。”
施芥生终于出声:“要保留一分天真心性,并非易事。陆小姐的懵懂未必就——”
陈意映反驳道:“她的懵懂是一种傲慢,一种残忍。她看不见这些,就永远不知道,她帮助别人的渴望,无非施舍。”
“陈意映,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陆诏年道。
“我不是你,你过着怎样的生活,可以做到什么,我不全了解。你要自己找到答案。”
他们穿过厂区,进了乡村。
得知要去陈意映家,施芥生在镇上肉铺割了一块猪肉。陈意映一再拒绝,施芥生仍坚持,不能空手到别人家里去。
陈家比陆诏年以为的更贫穷,就只是田埂上的一间破屋。
四川出产菜油,菜油比煤油便宜,尽管如此屋子里依然黑黢黢的,陈意映回家才点上菜油灯。旁边一张窄小的木床上,被褥几乎是布丁做成的。
陆诏年忽然有些同情陈意映,可触及陈意映坦然的目光,又愧疚地不敢同情。
陈意映的母亲从田里回来,得知陆诏年是陆家小姐,热情地忙前忙后,一会儿烧开水,一会儿烤红薯。
“那么远走过来,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