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蔚倒了杯茶水递过去,应道:「你都想好了,就依你的意思吧。只不过,姓蓝的小子恐怕不想你走。」
「唉。那能怎么办,感情之事勉强不来,师兄他是明理的人,只要我说开了,他应该能懂的。」
「感情之事是无道理可循的。」明蔚看少年一脸愁容低头不吃了,心一软又改口安慰:「不过无论怎样,我都会保护你,不必害怕。」
小羊听了有些担心,殷殷望着对方提醒:「那是灵素宫,你可别被发现啦。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有事,你千万不要让他们发现了。」
「别担心。」明蔚想告诉他自己已恢復了不少修为,根本不怕灵素宫那些傢伙,但又喜欢看少年紧张自己的模样,他没明说,只是暗示道:「先前你问我能否将压制自己的封印吞了,我认为可以一试,所以又化出一道分身与本尊一同应付那封印,加上内部有我所设的法术同时消耗它的力量,里外夹击。这几日来,封印的力量被削弱很多,施术者似乎还没察觉到什么,再过不久我就能摆脱它了。」
「那太好了!」
明蔚接住开心扑过来的小羊,欣然注视这少年真心为他忧喜交替的所有表情,这都是他的,是他所想要的。只不过他的心沉寂太久,不时会担心这是场梦,和小羊一同悲喜的日子,时常也像梦一般,有层雾笼住,风一来就会被吹散,不安的人不仅仅是小羊,他也一样。
明蔚没拦住小羊的手,小羊偷喝了他的酒,还笑着对他打了一个酒嗝,他拍着小羊的背无奈念道:「喝得太急了。不过要是你真的和我长久在一起,往后也无法像个凡人那么过日子吧。」
小羊眨着灿亮灰眸覷他,笑说:「我不怕那些,只要不痛不脏就好。」
「你只怕这两样?可你以前也没少疼过。」
「所以我以后都不想再受这种罪啦,不管是身体的,还是心里的,我只怕痛还有脏。但是只要有你在,你会像月亮一样照着我,哪儿都不脏了。」
明蔚默默思忖了会儿,没忍住问他说:「为何说我是月,不是太阳?」
「太阳没办法睁着眼睛看啊。」小羊又偷喝他一口酒说:「月亮的话,想看多久都行,也看不腻。自古多少人爱赏月,我也想赏你千年万年,万万年。」
「你这话真是……」明蔚从不曾脸红,体质如此,但小羊还是瞧出他有些害羞,衝着他微笑,他拿开了酒杯无奈笑说:「不能再喝,你醉了。」
小羊的身体才刚康復不久,喝酒易醉,但也没有醉得迷糊,只是比平常更容易说出心里话。明蔚知道小羊很想早点下山玩,隔天一早就收好东西,将木屋变回原来的小船收着,准备啟程。
他们快到山脚就开始改以步行,参天寒林的景色被凋叶林取代,上午天气还算晴朗,下山后就开始飘雪,好在他们到一处叫滕煌的城镇找到旅店入住。滕煌这座城镇不算大,却因为有个大港湾,往来商船及渔船都会在这里停泊,是东北方百惠国很富庶的地方。
明蔚把轻简的包裹搁在一旁,多数东西是收在小羊的储物袋里,小羊倒水给他喝,很快的店里人就把刚才叫的饭菜端上来。小羊把身上仅有的零钱赏给对方,关好门走回桌边说:「没钱了,还好带了些灵矿,这里应该也有能用灵矿兑钱的铺子,吃完东西我出去一趟。」
「我去就好。」
「还是我去吧,我也想逛一逛。」
「那一起去看看。」
小羊笑应:「好啊。」
旅店里的吃食简单,他们草草吃过东西就出门,滕煌镇是不少富商发源处,也有很多钱铺、当铺,他们很快就兑好了一些钱,漫无目的在街上逛。此时雨雪停歇,只是路面有点滑,街道上恢復原有的热闹,小羊对什么都感到新鲜好奇,很自然往人多热闹的地方走,随行的明蔚施障眼法让人看不出他异于凡人的外表,但他那张脸还是招惹不少人注目。
小羊也察觉这点,笑说:「我怎么觉得路越来越挤了。」
明蔚没开口,心识传了意念问他:「乾脆我先撤了分身,像从前那样依附在你身上好了。」
「不要啦,我难得和你一起出来散心。」小羊拉着明蔚进一家店铺暂避人潮,店里卖许多漆器和陶瓷艺品,也有茶碗和各种酒具。他认真逛了起来,最后什么也没买又走出去。
明蔚说:「我以为你会送我酒具。」
「哈哈哈,那些不好随身带着。」小羊不是不想送,但那店里卖的都是一些易碎物,他觉得明蔚也没地方摆着欣赏,带了又怕损毁,所以还是不送那些东西了。
「我钱也不多啊。」小羊半开玩笑的说:「将来下山后我得努力攒钱了,虽然你不像凡人那样需要吃东西,穿的用的也要有。」
明蔚嘴角微勾,听少年勾勒他们将来可能有的生活。他不曾想过要依赖谁,但是小羊想照顾他的心意让他很高兴。动心就是这种滋味吧,如履云端的感觉很不错,飘飘然的,回神时他已经被小羊拉进一间绣坊里,不少女子在围观他们。
「你要买布?」明蔚轻声问他。
小羊摇头:「我想订做些东西。你跟我一起挑绣样吧。」
绣坊主人看明蔚相貌不凡,亲自出来接待,给他们介绍了不少时兴的绣样,不过小羊身上实在没那么多钱,最后两人只买了帕子就离开。逛累的两人去茶馆歇脚,叫了些果子吃,小羊嚼着果子忽然发笑:「你有没有看到刚才绣坊主人的脸色?」
「嗯。」
「可能误会你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子弟。哈哈哈。」
「是他们自己要乱猜。」
小羊笑了会儿,跟他说:「不过我现在只能买条帕子给你,你别嫌弃我。」
明蔚浅笑:「我要的又不是那些身外之物。」
「那你是不稀罕囉?」
「你给的我都稀罕。」
小羊把买来的手帕摊开,他将绣有梅花的帕子赠给明蔚,后者拿在手上打量,他笑说:「绿萼青枝,冷蝶宿梅,清雅高洁的感觉很适合你。」帕子上的淡色梅花宛如层叠冰綃,小羊一看就觉得像明蔚高雅又美好的样子。
明蔚看着少年拿到手里的另一条帕子说:「还以为那是给我的,梅花是你自己留用的,原来不是?」
「梅花是给你的,你把它当成我收好。这个竹雪寒月是我的,我把这个当成你收着,这个绣的感觉也像你。」
「又像我?」明蔚微笑。
「是啊。怎么这样奇怪,我现在看什么都想到你?」
「呵。」
小羊喝了口香片,把嘴边吃点心沾上的碎屑抹净,靦腆瞅着明蔚说:「我可以做你先前作的那种事么?」
明蔚微笑迎视他,明知故问:「哪种事?」
「刮鬍子那会儿的事。」小羊话讲得十分含糊不清,低着脑袋蕴酿了会儿,他看明蔚的神情应该不是拒绝,所以鼓起勇气绕过桌子,捧起明蔚的脸扑上去吻。可是他太紧张了,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攻击,嘴巴撞上对方的唇,怎么说都有些疼,他听到明蔚好像笑出声,但他已经没敢再试一遍了,赶紧摀嘴缩回原位端杯喝茶。
明蔚摸了下自己被碰撞的嘴巴失笑:「真是衝动,你不疼?」
小羊红着耳根摇头,虽然不疼,但脑袋很晕,都不晓得自己刚才有多蠢,浪费一个大好机会!
他们休息够了又回街上,小羊幼年就住进深山,成天面对的除了山就是山,偶尔和同门下山也是到比较偏僻的村镇,还没见识过像滕煌这样繁华的地方,所以瞧什么都觉得有意思。这天碰巧有庙宇举行祭典,庙外搭了戏台,周围除了原有的店铺之外还来了不少摊贩,比平常还喧闹,小羊被戏台上的表演吸引过去,穿梭在人群中,回头望却没见着明蔚身影。
他心想明蔚大概不爱这样拥挤的场面,那么大的人了也不可能走丢,至少元神还在不远处,因为彼此间总有契约相系,故而他没有多担心,继续贪看眼前热闹。
只不过这里的戏曲他不是很懂得欣赏,站了会儿就打了三个呵欠,分心和经过的摊贩买点心酥边走边吃,退到戏台边的人群外围,舔了舔嘴边酥饼屑忖道:「这是去哪儿了?是不是去安静的地方?」
小羊没在心里唤明蔚,偶尔让彼此稍微离得远些也好,说不定明蔚也有想独处的时候,于是他又逕自在街上蹓躂。逛街逛到一半,他站在喧嚣的街道中央发愣,彷彿在他很小的时候也经歷过这些热闹的景象,只是记不清了。
俗世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新鲜有趣,他对这些并非全然无知,只是那段记忆过于遥远,现在就连娘亲的样子也很模糊,这让他迷惘不安,他不觉得自己很无情,可是为何才几年的岁月就记不清母亲的模样?
难道是他逃避了太久,只想沉溺在快乐的事物里,不愿意去回想被娘亲拋下的事?
他在大桥上发愣,吃完点心就走到桥下,随意绕进了相较幽静的巷子里散步,默默算着他和明蔚在秘境过了几日,人间又是什么日子。此时正逢春节,所有人忙也忙得欢喜,可是他和明蔚却无法与亲友团聚。
他很想念周谅,也不是不想念爹跟蓝师兄,只不过后者带来的压力让他不想面对。就在这时他听狭窄巷弄隐约有些压抑的喘息与交谈,没有多想就跃上附近一棵老树寻找声音来源,无意间撞见某户宅子的庭园里有男女在凉亭里偷情。
至于为何知道是偷情,因为小羊不小心听到那对男女的交谈,他们趁家里人在前堂热闹,跑来屋后偷情寻个刺激。小羊面无表情,实则内心颇受衝击,亭中男的压着女的行淫还说了好些荤话,女子叫声越来越软,小羊不觉红了脸,但仍好奇继续偷窥。
眼前忽然一黑,一隻大掌矇住他双眼,要不是立刻认出是明蔚的气息就差点出手反击了。明蔚在他耳边说:「别看了。」
小羊起了心思想逗明蔚,故意说:「正精彩呢,不如一起看?」
「你不害臊?」
「他们不害臊,我为什么要害臊?你会害臊?」
明蔚拿开手,改将少年抱下树,两人翩然落到墙外,他对小羊说:「我不想要你看别人。」
小羊轻轻哼笑:「行吧,以后只看你。」
「正经点。」
「我很正经啊。」小羊追上转身走开的明蔚,拉他袖子哄道:「生气啦?难道笑就是不正经了?我就是好奇才多瞧两眼罢了,以后不看啦。你别气了。」他一路哄着明蔚回旅店,还买了糖水、鲜花送明蔚,明蔚早就心软,把糖水递给小羊喝,再把花插瓶整理好。
小羊小心翼翼的问:「你还气么?」
「我没气你,只是不喜欢你看那些污了眼睛的东西。」
「唔,可书里都说吃和那件事是人的天性,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反正不关我的事。还是说你特别讨厌那些事?」
明蔚看着他像在思量该怎么讲,半晌才说:「你太小了,不宜接触。」
小羊嘴抿成一线,又提他年纪轻,但是只能认了。
明蔚说:「今后我还是会忍不住这样管你,而且我也没有你所以为的那么好。你真的甘愿就这样和我在一起?」
小羊微笑说:「说得好像我们不该这样?是你屈就还是我屈就了?我也没有要你改变什么,而且你管我也是关心我嘛,但要是牵扯到本性的话,我也未必改得了,你不会因此勉强我不是?所以没有什么甘愿不甘愿,是你情我愿的事。」
「嗯。是这样没错。」明蔚对小羊温煦浅笑,提醒道:「你才刚摆脱诅咒,身子虚乏,该早点歇下。」
「啊?太早了吧,天都还没黑啊。何况我今天才吃一餐。」撇开额外的点心不论的话。小羊不情不愿被带到床上就寝,明蔚继续说:「你在潢山那样的灵地修炼许久,吃的也是灵气滋养的饮食,俗世之物吃多反而容易令你疲累,一餐也够了,含着滋养补体的丹药睡吧。」
小羊躺下就被餵了一颗细小药粒,光是含着它就感到清凉舒服,他问:「怎么有这个?」
「方才离开一会儿拿灵矿去交易的,稍有道行的方士都会炼这种普通丹药,没什么好奇怪。」
「哦,原来人间也有啊。」小羊闔眼休息,解除诅咒以后他特别容易疲倦,明蔚说他就如同大病初癒一样,得养好一段时日才能真正恢復健康,现在心神较为耗弱是自然的。也因此他睡着的时候比醒着还久,和常人作息有些不同。
小羊睏了,瞇起眼去捞明蔚的手,明蔚坐在床缘看他入眠,他翘起嘴角小声说:「我想亲你。」
明蔚面上还是那样平静,眼底泛着柔情笑意俯首凑近,让小羊抬头就能轻易碰触他的脸,小羊的指腹小心翼翼擦过他的鼻樑和面颊,指尖若有似无由唇角描画至耳朵,像羽毛挠在他心尖上,他呼吸略沉,难得有些耐不住性子往少年颊上轻嘬。
小羊微微蹙眉,赧顏说:「是我要亲你。」
「嗯。」
小羊轻快在明蔚嘴上碰了下,嘴上什么都没尝出来,却已是满腔蜜糖般的甜,俊俏小脸全然掩不住笑,得意又欢喜。
明蔚就守在床边望着小羊的睡顏,眼神温柔,他知道小羊是情竇初开,丝毫不会任何调情花招,纯粹得令人想珍惜,但不代表小羊什么也不懂。
他也曾以为小羊的单纯好懂是因为所处的地方不复杂,来来去去不过都是那些人,修炼法门虽多,但过程枯燥,所以这孩子心思不多,但后来相熟就瞭解小羊展现给他看的这一面貌是因为信赖。
灵素宫的生活儘管单纯,可是人多就少不了要察言观色,小羊并非全然天真毫无心眼,只是懒得去计较跟在意旁人的眼光和心思。
看着单纯自然的事物,也有其复杂的一面,就像一棵树是怎样长成的,又是如何开花结果的,其实都不尽然是那么顺利简单的过程,明蔚知道小羊只是把那些复杂的事看淡而已。越是这样,就令他越在意,渐渐也变得心疼这少年。
想起小羊说过看着他就像赏月,他无声扬起浅淡笑痕,神情柔煦低喃:「千年万年么……小孩子,做的梦也特别大。」
旅店外颳起一阵又一阵大风,窗子被吹得发出响声,有一道凌厉妖气迅速瀰漫,这股妖气让明蔚感到有些似曾相识。他起身在床边施了一道结界,转身化作一团冷白如霜的光点透窗飞到外面追查妖气来源。
城关外有一大片竹林坡地,寒风凛冽吹落枝叶上覆砌的霜雪,明蔚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就不必用障眼法偽装自身的白发蓝眸,在他面前数丈外现身的高大男人正是宋繁樺。
宋繁樺曾经魁梧厚实的体魄在长年不懈的锻鍊下变得更精悍,更像一头在风霜中傲然孤立的狼,而族人尽灭的他也的确是头孤狼了。
明蔚和这位旧识在寒风里相望良久,不用问他也知道宋繁樺是来找小羊的,但宋繁樺肯定没想到他也在这里,所以他不意外的从对方眼中捕捉到错愕、诧异的情绪。
久逢旧识,宋繁樺看对面那狐族还是老样子没变,疏离又难亲近,即使是他释出的妖气也被远远排除在外。世人常说白眼狼养不熟,不过他觉得明蔚比自己更适合这些讲法,相识再久还是有些捉摸不透对方,但这种感觉如今却也熟悉到令他想笑,他问:「你怎会在此地?」他说完顿了下,猜测道:「难道你和灵素宫那孩子有什么关係?」
明蔚态度闲适的眨了下眼,避重就轻说:「该说是你的鼻子灵,还是盛如玄的消息灵通,或是他那面宝镜发挥了作用?」
宋繁樺咧嘴,露出尖牙笑了下,同时也张开利爪显现出妖异姿态,竹林里颳着非比寻常的风暴,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讲,他长久以来的矛盾和情绪都需要先与之斗一场来发洩才行。
明蔚挑眉:「想讨打?」
「谁讨打,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