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这个变化是怎么回事,时间好像分外漫长,又仿佛定格在火星敲击出来的一瞬,一下又一下,没有边际。当他因为亲手杀死挚友们,沉浸在无尽的哀痛中,莫名来到这个工坊,无尽的愤怒驱使他不断捶打、研磨、翻转、火锻、冷却……再次重复,无休无止。
他可以看到云巅下,陆陆续续有更多的亡魂来到,许多种族都有,最多的是精灵,身穿戎装,鲜血斑驳,神色疲惫或悲痛,带着陌生时代的印记。
偶尔的冷眼旁观下,他知道他们是什么了,和他一样,英灵,这里是英灵殿。
像是诸神召集使徒,强大的佼佼者傲立天上。但是长久以来,没有人要求这些逝去的灵魂做什么,只有孜孜不倦的收集,有神秘的力量引导不同时代的灵魂来此,最多的是大黑暗时代,也有创世历、大陆历、黑暗历、魔导历、辉龙历、混沌纪元、灾难恢复纪元……越来越古早,越来越不被后来者记得的迷途者,或者已经灭亡的种族,仿佛一个保存闪闪发光宝石的藏宝箱,一座属于战士的要塞,勇士的归宿。
他发现这是个永恒魔法阵,犹如众神的领域,时间和空间自称体系,就像个宏伟的内世界,交织着法则——玛娜、元素、灵魂之力织成的规则。不可思议,复制法则或者说新造法则的奇迹。无论是谁创造了这个魔法,他必定是天才,不世出的奇才,历史群星中也最闪耀的一颗。
不过除了本能和好奇心促使他稍微研究自己的处境,明白了这里的来历,他没有和任何一个英灵说过话,包括那位水蓝长发,被称为“王”的男人。只有隔空传递的字条——精灵总是这么爱管闲事,他们调和的本性有时就像鸡妈妈。每逢看到优美的精灵语使他胸口一痛,然后扔进炉子里,记住了上面的要求,忽略问候……他盯着他的火炉和火砧,倾听寂寞的迸响。
不知过了多久,他身边出现一个黑袍男子,他的存在感无与伦比,连不喜感知身外事的矮人也情不自禁地关注他,随即又低下头,把手里的金属疙瘩放进水里冷却,这个水潭永远有冷泉冒出,他早就注意到,他在这里居住,那么也会付房租,这些就是他的任务,唯一和外界的交集。
黑袍男子也不说话,很长时间默默注视他,似乎在研究他的手势,如何冶炼和打造各种武器器具的技术。矮人没有赶走他,一方面是让自己不在意,另一方面是不知名的心情使然。
这是个法师,他看出来,这个认知让他心痛。
法师……多么怀念的名词,他都快忘记了,他也曾经是个法师。
直到有一天,黑袍法师开口了,语声幽寂如夜,他说:
「这把剑淬火多了。」
他停手,冷冷地瞪着不速之客,蓬乱的头发下是一双赤金的眼瞳,他高大得几乎不像个矮人,锐利刚猛的气势和投射在巨大石柱上的影子一样,犹如火的巨人,赤红的胡子和长发,健硕的体格,连发出的声音也仿佛地底的岩浆,浑厚有滚滚回音:「你懂打金?谁教你的?」
黑袍法师的语气流露出一丝骄傲:「一个矮人。」
「那么他没学到家。」他嗤之以鼻,别的种族他可以不管,除了人马和白云一族都是外行,但是同族!
法师沉静的表情有点动怒,眼神微沉:「他是秘银猎手,锻锤者。」
矮人的语气软和了一点,表示出对技艺高超的同行的尊敬,矮人不会拿这个称号开玩笑:「秘银猎手,说明他还没有接触精金锻造,敲打过最昂贵的魔法金属。」
法师一挑眉,指出对方的习俗:「难道精金敲打者不死,秘银猎手可以取而代之吗?」
矮人尴尬了,他们一族注重长幼顺序,不成文的条例规定,哪怕徒弟青出于蓝,也不能取代师父的位置,所以不能说秘银猎手一定比不上精金敲打者。
如果他不是族长的儿子,又扎扎实实是族里最高超的锻锤者,他的师父去世得早,他也未必能成为第一工匠,继承「织火者」,这个矮人最荣誉的称号。
这些记忆让他心痛,回过神,看着法师,反问:「那你会吗?」黑袍没回答,用实际行动证实。
虽然那纤细的手臂拿起巨大铁锤的样子让人担心,黑色长袍下的身躯也仿佛弱不禁风,但是法师有的是适当的法术强化自己的体质,而且真正的锻冶不用蛮力,最需要的是巧劲和灵性。
他的技巧确实精湛,虽然因为不常做,带着生涩,但是他的专注和一丝不苟足以弥补,那魔法火焰就和他的天分一样炽目,浇筑神兵的冰寒泉水却如同他星银色的眼眸,闪耀着冰冷又炽热的光芒。
成品堪称完美了。
红发的锻锤者矜持点头,变相地夸奖:「你有个不错的师父。」
「他是我的朋友。」矮人式的赞美方式让黑袍法师微一扬唇,银眸流转日月,是无数流年的光暗与华彩,然后平静地纠正,「他的本事都是喝酒吹牛漏出来,我是偷学的。」
矮人嘴角抽了抽,除非破例收徒,矮人族的技术都不外传,这小子也太厚颜无耻了。
「以诺·萨拉维奇。」
黑袍突然叫出他的名字,端详每一样兵器,「你在打造愤怒。」他言下有着赞叹,「你的愤怒是如此火热,那么多年都无法浇熄,每一样神兵利器都如同刚出炉的新剑,犀利得可以削金断玉,你最差的作品都是屠龙枪等级的宝物,不愧是传奇的织火者。」
那如同接骨木白花的手指轻轻抚摸火钳,高温的金属没有灼伤他霜白灵敏的指尖,因为世上没有事物比他体内的魔法火焰温度更高:「可是就像这把总是淬火太高的剑一样,寒霜海的水也不能熄灭你的质问,你的问题是天问——天不会回答你,你要的答案在你每次锻造的心声里,沉默,但你能听到。」
想起一遍遍回响在心底和这个寂静空间的捶打声,以诺无声地赞同。
「你是要继续挥霍如此宝贵的怒火,还是积攒它们等待爆发?」
「爆发有用吗?」以诺痛苦地自问,「我的爆发毁灭了我的朋友们,虽然我不得不。可是我没能挽回任何事,我的族人也……」
黑袍男子道:「还有矮人活着。」
以诺释然,心中的大石落地,他从被遗忘推测出最糟的结果,但是只要矮人一族还存在,那么他还有一丝念想,这个世界也不是全然绝望。
「外面怎么样了?」
「神代早已被遗忘。」法师说出以诺猜到的答案,内心剧烈作痛,接下来的回答又让他抬起头:「但是现世的人们已经知道失落的真相,因为卡农出世了。」
卡农,矮人的目光亮起来,滚烫得犹如烧红的陨铁。
听完前因后果,以诺拿起石台上的酒壶,喝了一口冷酒,默默坐到了旁边的石阶上,仿佛第一次看清周围,这是个宏伟如宫殿的石窟,龙牙般犬牙交错的石笋,一汪深邃的寒潭上瀑布震响,炽热的水蒸气形成壮丽的彩虹。
一双赤金眼瞳注视着黑袍的法师:「你是谁?」
「席恩·奥古诺希塔。」
「奥古诺……」
「我不是他的选民,只传承了他的知识。」席恩明白他的意思。
「那么,传承者。」以诺言下有着敬意,不单单因为魔法神,还因为他是矮人技艺的传承者,他是个不会让任何师父辱没的弟子,「我们好像不是初次见面。」
他感觉到了,他是这座殿堂的主人,神话一样,这个奇迹魔法的创造者,他身上……有着神灵的气息,不变的火焰在黑袍下燃烧,对了……
「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你,你也穿着黑袍,在安装霜巨人那边的巨门,但你是蜜色皮肤,脸上有疤痕。」
席恩微微扬起唇:「我那时,还是一个凡人法师,现在恐怕也是。」
凡人成神……以诺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于现代人都是惊天动地的认知冲击,对于神代人就更震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