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维烈的呼吸停止了。
那是个青年,逆光的长袍看不出是什么颜色,只有一个无比鲜明的轮廓和那双眼睛——
他有一双寂静的眼睛,仿佛冷酷造物主的眼神,渗透着严厉和轻蔑,可以湮灭所有软弱的尖叫和苦痛,却轻轻托起柔和的希冀,刺痛所有求告者的心底。但是这双眼睛没有对他的拯救,一个不复人形痛苦不堪的侵略者,他甚至看着那些精灵的尸体——只要是艾斯嘉的众生,都在他眼里。
白袍下的右足缓慢轻抬——原来是白袍?黑暗蔓延出纤细优雅的足弓,带着让万物止息的力量放下……
然后维烈的视野一片漆黑。
当他醒过来,他躺在满是土腥气的地上,象征他「黑之导师」威名的法袍已经满是脚印和破洞,不知受过多少伤又被尽责的魔核修复了,几只脚还踩在他脑袋上,使劲踩踏,不过也因此,他偏移的视线映入昏迷前看到的那个人。
还是一身挺拔的白袍,坚毅的双肩同时落下阴影和光明的影子,勾勒出清瘦的身形。一头长发绕过高领和蜜色的脖颈垂在胸前,被一根金色发带松松挽起。
他身边还有个和他极为相似的身影,竟然是双胞胎,但是维烈一眼就区分出不同。
“席恩,为什么开始的法术失效了?”
短发的青年一身赭色长衣,佩着一把有雪花图样的长剑,精神飒爽,生气勃勃的神色让人升起好感,他眼中明亮又深澈的情感一目了然,凝视着自己的孪生哥哥。
“嗯,我也失策了,妖精的造梦术确实对神智有缺陷,本来就陷入逻辑和思考死循环的类型不起作用。他的心智也不健全,一直有看到幻觉和耽于迷梦的症状。我造的梦境,估计还不如他自己塑造的逼真,如他所愿。”
白袍的青年比弟弟稍矮一些,琥珀色的双眼就和维烈在昏倒前和梦境里看到的一样,永远含着一缕天外的清冷和流转不息的理性。
“也就是说他是个疯子?”旁边好几个声音响应:“果然就是疯子!正常人谁做得出杀掉几十亿人那种事!”
“不对,是疯子魔族!”
“魔鬼!”
“不要浪费精力在无聊的谩骂上面。”席恩本能地不悦,总觉得深渊的恶魔沦为和维烈这种货色并列让他有种耻辱和掉价的感受。
维烈听得懂大陆通用语,尤其是圣域口音的发音,他当初抱着好心来到艾斯嘉,潜入提塞家就是学的这种语言,虽然后来他比其他任何魔族都践踏这份心意,所以他听得懂这些人说什么,不过当席恩换了一种更为优美的语言,他就听不懂了:“呵,终于醒了。”
踩在维烈头上和身上的脚立刻多了好几个,饱含仇恨的力道,黑之导师咳了两声,困难地吐出声音:“你……你是谁?”
席恩厌烦地看了他一眼,如同看着一个蠢货不开窍还尽喜欢在老师面前啼哭的幼稚小学生。维烈也发觉了自己哽咽的声调,再度闷咳出声,这一招在很多魔族面前有用——装可怜。肖恩倒是起了一丝怜悯之心,纯粹出于基本的人道主义:“算了,给俘虏一点尊严,他都被你们折磨得哭了。”
“肖恩学长,你的慈悲心肠就不要对侵略者散发了。”特里同不以为然,索雷斯大陆死掉的人们还连哭的机会都没有,无数死在魔兽爪下的人更是连眼泪都只能往肚里咽。
“你……你是席恩·珂曼?”肖恩这个名字让维烈想起来,一个记忆深刻的场景,收养菲莉西亚的双子,人类阵营的领袖,众神预言的救世主?
肖恩蹙起眉,直觉地不适,维烈喊着兄长名字的口气不对劲,眼神也是,直勾勾的,那双漆黑不透光的眼睛好像燃烧着极度阴晦的黑色火焰。
这个时空的席恩没有读心术,所以他只是垂下眼,打量这具破破烂烂的躯体,像看着一个能压榨出多少价值的实验品。
他琥珀色的眼睛和弟弟明朗如阳光的双眸一样,却像冷水中洗过的月光,举手投足都给人一种强大的自信感,可是和这些人类在一起,那种初见的高远印象却被他隐藏了起来,稳稳站立在了这片土地上。
一种沉稳和冷静融合的感觉。
“带他走。”这是对同伴们的发言。
自始至终,都没有理睬过维烈的话语。
被倒提着双脚拖走,魔界宰相生不如死的体验没有持续多久,其实这种相比他抑郁症复发,以及在魔界看人脸色的日子,也谈不上更糟糕到哪里去,而且还有一种奇异的欢欣和期待冲淡了种种痛苦,因为他很多次见到了席恩·珂曼,并不搭理他的白袍领袖。
这个极为神似基连·赛普路斯的青年。
“贤者们命令我们放了他!?”特里同等人怒吼。他们真不应该舍不得虐俘的快乐,早点杀了这个侵略者。
“对,说是魔王亲自发话,否则就要掀起全面战争。”来报话的学生道。
维烈做事从来称不上周密,关在医务室的魔王到底被两位魔界的科学家发现了,既往不咎的艾尔拉斯虽然生气,还是记着和友人的情分,来捞人了。
魔族的发言不是只说说,未知的光束武器穿过艾斯嘉以北的海沟,汽化了两座岛屿,吓坏了神子神女。
众人静默:引起全面战争,没人敢负起这种责任。
“学长,交给我吧。”特里同冷冷地道,“我来杀了他。”
“特里同,别冲动。”索罗德压住他的双肩,他理解挚友对魔族的憎恨,特里同的亲人和全部的村人都是死在魔兽手里,可是他们不应该给学长压力,干扰他的思路。
特里同也安静下来,等待席恩的决议,也是最终决定。
“席恩……”肖恩忍不住开口,他也不想放了维烈,直觉告诉他,这个魔族对兄长图谋不轨。
席恩没有沉默多久,用自己发明的暗语,只有在场的人知道的语言道:“我向银龙王学会了血契魔法,血脉诅咒,会缓慢杀死他的精神,而且血脉诅咒会通过他的魔核向其他魔族辐射,顶多四五年,他周围的魔族就会全部死掉。”
法师们大喜,如果是这样,放了维烈,就不那么可恨了。
虽然贤者们还是一样可恨!比魔族更让人痛恨!
他们冒着奇险,才抓住这个敌人,这个最不该放过的首恶,还牺牲了那么多精灵的性命,身在安全之所的神眷者们却一句轻飘飘的放人,就要纵虎归山。
还有上次的释放俘虏也是,第一次签订和约也是,没人再会相信魔族的任何誓言。
而且在席恩的言传身教和亲身体会下,大家早已不是学院里的愣头青,察觉了神子神女在这个世界背后推动的恶意,这个混乱世道的来源。
他们希望世界混乱、苦痛,人人都祈祷神子神女的指引,才能维持他们邪恶的统治!
这些自私贪婪的蛀虫!罪无可恕!
席恩虽然说了自己的打算,但不是完全有把握,因为他不清楚魔界的技术,妖精的造梦术只能引出一些提供线索的心理景象,他不会高深的精神魔法。维烈本身的记忆和思想又混乱,全像乱麻一样,唯一可取的只有一股执念,卑微又奇异的执念。
为此,席恩连自己的血都用上了,至少他死了,会把这个魔族一并带入坟墓,除非维烈把全身的血都换掉。
至于和一个侵略者绑定的恶心,非常时刻,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和无数死得凄惨无比的牺牲者相比,他一点点委屈和难受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