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月光华……”感慨地看着久别重逢的老友,罗里兰塔放下竖琴,轻轻抚摸它,动作无限温柔,无限怀念,过往的岁月浮上心头,使他克制不住满溢的情感,沉浸在一幅幅鲜明的画面中。
万马奔腾,杀声震天的战场。
铿锵有力的重击,短促急骤的连拍,一曲气势十足的矮人战歌「狮鹫兽之魂」震撼全场,人人热血沸腾,恨不得跳起来发泄满腔的激情。高亢之音不断鸣响,一声盖过一声,壮阔豪情中透出无限苍凉,一如明知生还无望,也一往无前的战士忘我的呐喊。
不知不觉,悲怆的曲调舒缓下来,渗入一丝柔情。仿佛对远方亲人的思念,胞泽战友不需言传的默契,同甘共苦的伴侣相濡以沫的丝丝情怀。慢慢的,旖旎变成了青涩,战鼓远去,杀声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飞快变幻的风景,交织着同伴情谊的颠沛岁月。
和煦的夜风,明净的星光,甜美的花香,轻柔的浪漫曲散发出醉人的气息,宛如情人香醇的吻。重新敞开胸怀的吟游诗人拾回了过去的快乐与温情,淡化了仇恨铸就的冷漠。带来这一切的人儿纯真美好,笑容如诗如梦,清澈的眼波是四月天气里比弱柳更美丽的颜色。
正当众人沉醉的时刻,魔术师般的音乐家再次天衣无缝地过渡到抒情曲。炎凉的世态,渗透骨髓的孤独,横遭惨变的悲痛和失去目标的迷惘随着凄清的曲调弥漫开来,如泣如诉,勾起人心深处的回忆。
金鸣震天,远比第一曲战歌更尖锐的高音震散哀伤的气氛,强烈的愤怒滔滔不绝地涌出,生死一线间的张力被慷慨激昂的军乐拉伸到极致,被世人定义为柔弱的亚利安族全体却在死灵王的威胁下表现出不屈的气概。哪怕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也决不抛弃尊严,助纣为虐。近乎全族的牺牲让年方弱冠的少年红了眼凉了心,从此回不去无忧无虑阳光明媚的童年,无声的世界一片黑暗,奏响听不见的弦,控诉命运的不公和残忍,继承族人的遗志,在忍辱负重的复仇之路上艰难前行。
淙淙流水洗去了悲愤和仇恨,喜怒哀乐都在回首间烟消云散,最终还是回到那里,记忆中的那方乐土。有慈和的亲人和温馨的小屋,青山碧水和绿树繁花,与同伴打闹嬉戏的场景一幕幕飘过脑海。轻松活泼的田园曲由急变缓,隐隐有了空宁的趋势。优美的安魂曲犹如母亲温暖的拥抱,温柔地抚慰每一颗受创的心灵,为整首绮丽万千的乐章划下完美的句点。
掌声如雷。
不仅观众,选手们也由衷地鼓掌赞颂这位无一不精,技艺超群的乐师,心悦诚服。甚至没人质疑银月光华为什么会跑到他手里,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赢了,赢了。”昭霆喜极而泣。余人也互相拥抱,欢欣鼓舞。
赢不了。手指顿在琴弦上,帕西斯神色复杂地注视下方的父亲,听狮鹫兽之魂时他就意识到自己不是对手。无关天赋,是成长环境的缘故。虽然有莉拉这个启蒙老师,但他毕竟没受过正统的音乐教育,而且很多技巧莉拉也不会,一心往魔曲方面发展又使他疏于平常曲目的练习。
不过……银发青年眼神一冷,嘴角泛起如冰的微笑:有一首曲子我是必胜无疑。
被称为亡者挽歌的冥殿奏鸣曲。
透明的细弦迸出黑色的火花,一声尖锐至极的长音贯穿整个音乐堂,宛如万鬼的嚎哭,撕裂五脏六腑,超越感官所能忍受的极限。除了极少数例外,在场的所有人都在一刹那被震晕。
罗里兰塔一颤,惊喜地抬头,却没有看到想见的人。意会儿子是在挑战,只有赢了才让见尊容,他微微一笑,调弦准备迎战。
忽高忽低的调子难以置信的奇诡艳丽,勾魂夺魄的动听,如毒.药附骨蚀心。引诱生者的魅之曲,亡灵的恶意隐藏在甜美的笑容下,锐利的獠牙被华裳掩盖。
再不反击,会被撕裂。罗里兰塔冷静地判断出,拨了几个清亮的音,准确地撕开伪装。
铺天盖地的黑暗淹没了他。
悲伤、痛苦、愤怒、憎恨……激烈的情感汇聚成巨大的漩涡,连拥有坚定心志的亚利安族青年也抵抗不住,被卷入深渊。
为什么?为什么这孩子的心会是这么深这么冷的绝望?
震惊和疑惑使罗里兰塔失去了先机,只能采取被动的守势。灵巧的音符躲避着亡灵们的爪牙,越拔越高,飞向云霄,欲冲破这深不见底的黑暗囚笼。
砰!抵达出口的前一刻,银月光华的最高弦,生生震断!
没有慌乱,罗里兰塔只是淡淡把半截断弦拨开,曲调一变,呼应着沉重的奏鸣曲一降再降,试图与之调和。然而,再低的旋律也无法同调,深渊底部响起冰冷的嘲笑,次高音弦和渐次高音弦接连崩断,堪比神器的七弦琴顷刻间只剩四根弦。
深埋的伤口无药可救,封闭的心拒绝治疗。
蔚蓝如海的双眼笼上深深的阴霾。即使在家破人亡的时候,他也没感受到这么深刻的绝望,这孩子过的到底是什么生活!?
一分神,对方的优势大增,千年囚禁的怨愤如山压下,罗里兰塔全身剧震,脸色惨白。若非这个身体是陶土制成,他此刻已大口吐血,颓然倒下。饶是如此,灵魂也受到剧烈震荡。
生平头一次,软垂的手奏不响琴弦,铮铮铮三声,低音弦、最低音弦和渐中音弦一齐断裂。
发出胜利笑声的亡灵抓住他,把他拖往深渊。无力反抗地下坠,神智逐渐模糊。
厌倦,无边无际的厌倦包围住他,疲惫得不想睁眼,只想长睡不起。
突然,食指一痛,罗里兰塔眨眨眼,定睛看去,原来是断弦划破了指尖。疼痛刺激了他的记忆,幼年学艺的情景清晰浮现。
「不能放弃,放弃你就永远学不会。」
不能放弃……
波澜壮阔的奏鸣曲在耳边缭绕,他看到无边地狱的人间,白骨累累的大地和尸横遍野的城池,还有染血的汪洋。
冥神统治了一切,但是,心中一棵希望的种子悄悄发芽。
七弦琴到了极限,只剩最后一根弦,中音弦。沉吟了一下,罗里兰塔眼底浮起决心,动指拨弦。
奇迹出现了。仅存的中音弦竟发出七个音阶,音色之美超越了世间任何一把乐器。
他不再破坏黑暗的囚笼,也不再刻意接近冰封的心灵,个人的心结只能自己解开,也没有人能完全理解另一个人,空白的相处更划下深不见底的鸿沟。他能做的,只有用音乐播撒暖意,留下一颗小小的火种,让那个孩子日后回想起来,会感到一丝丝的温暖。
漫天花瓣纷纷落下,纯净的白光融化了死神的镰刀,将安详的弥撒播向每个角落。
两首风格迥异的乐曲汇聚在一起,竟合奏出超过所有音乐的华美篇章。
帕西斯和罗里兰塔都陶醉在酣畅淋漓的演奏中,遗忘了身外的一切。这是个只有音乐的世界,时间和空间都是他们任意挥洒的音符。
终于,两首曲子同时走到尾声。默契地,节奏越来越缓。
功成身退的银月光华从最后一根弦断成两半,抱着老朋友,罗里兰塔深深感叹。悼念良久,他摇晃着站起,踉跄了几步,有所感应地转过头。
右手扶琴的青年站在舞台一角,雪色衣摆在灯光下如水波微荡,披泻而下的银丝仿佛月光的匹练,皎洁而秀丽的容貌清晰地印出那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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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一后来到走廊,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没有感人的父子重逢,也没有催人泪下的拥抱和告白,父亲的表情还是一百零一号,儿子的眼神明明白白写着桀骜不驯。
“你要顶着那头黑炭到什么时候?”帕西斯一开口就是讽刺。罗里兰塔也不介意,轻轻摇了摇头,乌木般的发丝荡漾开来,从根部退去颜色,晶莹剔透,摇曳出千年的流焕,衬得那张俊逸的脸庞更为出尘淡雅,宛如圣画中的神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