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这些书也是陛下从前留下的。据闻是其幼年时与生母姜氏住在漱玉宫里,因姜氏体弱多病,然身份卑微难以请到御医,故而自学以自医。后来迁宫,这些书就悉数封存在了栖鸾殿里,也是离玉烛殿较近之故。
冯整眼中笑意微凝,不过转瞬,她已紧张地将书藏到了身后,口中应道:“知道了,多谢大监,我会去的。”
她已有近一月不曾见到伯父伯母,担忧的同时,也自是想念。
但手中的医书她却不想让兄长知晓。她不想怀孕,也不能有孕,尽管每次都有好好地喝避子汤,但他昨日那句“有了就生下来”却叫她不寒而栗。
避子汤并不是全然有用的,倘若有一天,她真的不小心怀孕了呢?况且从昨日后,他便不许她喝避子汤了……她实在害怕。
她应该学着自己把脉、调治药方,不能什么都由着他,完全被他控制!
好在冯整未说什么,旨意传到后便退下了。薛稚又想着他方才所禀之事,两痕新月似的眉微微蹙起。
他这次,是要去向伯父伯母退亲吗?
叫上她,又特意叫人来告知她提前准备,便是为了让她想好退亲之辞,自己提出吧?
冯整回去后并未提及她在看医书之事,夜里,派了车辇过来,停在月光若积水空明的殿下。
薛稚被木蓝扶上车辇,撩帘而入,车中意料之中地已坐了个人。她没半分惊讶地俯身进去,在他身边坐下。
兄妹二人同辇自是不合规矩,然在皇权面前,所有的规矩都无济于事。
迎面而来的栀子香风与冷淡,桓羡微微烦躁地皱了皱眉,极自然地握住她的手:
“想好到时候怎么说了么?”
“知道。”薛稚低声应,“就说是我自己移情别恋,不想再嫁与世子了。既然当日婚事没有结成,自当是退婚了。”
差强人意的回应,桓羡神色轻慢,本想刺她几句,见她态度乖顺又把话咽了下去,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已近亥时,建康的天已完全暗了下来,银河如霜花一痕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泻下满天光影。
乌衣巷谢氏的祖宅前,卫国公一家已经早早地候在了大门外,谢璟扶着母亲立在父亲身后,纵使已有心理准备,然见到那熟悉的少女自帝王的车中下来,仍是不可避免地有瞬然的怔忪。
距离上次见面才不过十五日,她看上去倒似又清减了些,身着玉色衫裙,人在月下,也似一枝窈窕清瘦的梨花。却是刻意避过了他视线,又回身去扶车中的人下车。
“臣等拜见陛下。”
将他自出神中拉回的是父亲的声音,他回过神,跟随而拜。
身着常服的俊美帝王亦很快下车,上前扶起了地上跪拜的卫国公,态度亲和:“伯父不必多礼。”
“朕今日携小妹前来,一则是为了当初幽州之事,为不打草惊蛇,只好先委屈了伯父一家。今日登门,特来致歉。”
“二则么,也是为了一桩家事。既是家事,便当行家人之礼,不必于君臣之礼间拘束。”
“乐安。”天子语声温和,唤沉默跟在身后的妹妹,“去扶伯母起来。”
谢璟就跪在母亲身侧,她既要扶阮氏,必定得至谢璟身前,尴尬是可想而知的。
谢氏一家人的心弦都崩了起来,然她雪白的脸上却毫无尴尬之色,唇角衔着盈盈的笑,上前扶起了阮氏:“伯母。”
轻轻柔柔的好嗓音,藏也藏不住的亲热,可惜此生再也没有做婆媳的机会了。阮氏心里一酸,几乎泪下。
直至进入谢家厅堂之中她也没有看谢璟一眼,始终静默地陪在兄长身后,有如一道伶仃的月影。
牢狱之冤终究是一根横在卫国公心间的一根刺,君臣见面不过寒暄,而陛下深夜携公主来访,他也知是为的什么,在又一次拒绝了天子挽留在朝中为官的请求后,非常识趣地自己问了出来:
“陛下说为一桩家事而来,老臣斗胆想问,是何事。”
此时谢璟方替桓羡倒了杯茶。他原本从不饮外人之饮食,然这一次,是自己“错怪”谢氏在先,倒也非常给面子地伸手去接:
“倒也不为别的,小妹不懂事,之前住在公府之中,对二位多有叨扰。与兰卿成婚,又任性不想嫁了,故而这次,就让她自己来说吧。”
“砰”的一声清脆,是谢璟手中案盘茶盏掉落在地,瓷器碎裂,茶水溅了二人满身。
“臣死罪!”他很快回过神,叩首请罪,额头触到那碎裂的瓷片上,渗出细小的血珠来,竟也毫无知觉。
阮夫人心疼儿子,想去取药畏于帝王却不敢。桓羡心间有愠怒飞速掠过,面上却也温和,唤伺候在堂的内侍:“去寻些伤药。”
堂中近似凝结的气氛这才重新流动起来,看伤的看伤,拿药的拿药,包扎的包扎。直至一直沉默坐在兄长身侧的乐安公主突然开口:
“兰卿哥哥。”
她如寻常人一般唤他的表字,温温柔柔的,直视他微怔抬起的眼睛,“这些天,我认真想过了。也许我们还是不合适。”
“我不想欺骗你,也不想欺骗自己的本心。既然婚事没有结成,便到此为止吧。你还是栀栀心中和蔼可亲的兄长……”
她说着早已在心间事先演练过无数次的话语,眼中甚至带着笑,一颗心却疼得麻木。
尽管早料到会有绝婚的一日,然谢璟也想不到,此话竟是从她口中亲自道出,心间怔忪的同时,又如钝刀在割,骨肉撕裂的疼痛。
他按着帕子,捂住额上血流不止的伤口,下意识看了一眼她身旁悠闲抚着茶盏的帝王,再看看眼神哀婉的她,四目相对,忽然间,似明白了一切。
于是勉力微笑:“这桩婚事原就是臣高攀了公主,臣自觉配不上公主,这些日子以来,也为此事不安。公主若想退婚,臣并无怨言。也愿和公主做回兄妹,重修棠棣之好。”
“只是,这是公主昔日所赠的假面,既已绝婚,臣再留着这个也不合适。就还给公主吧。”
他从怀中取出那张一直珍藏在怀、还带着淡淡体温的假面,递给她的时候,有血迹不慎沾在了假面上,却也谁都没有察觉。
当日彼此交换假面作为信物的一幕幕还历历在目,薛稚双目一黯,然对上那双始终如春光和煦的眼,又觉一切都在不言中,强忍心酸地接过了。
……
事情既毕,断没有久留的道理。待二人把退婚的事说清后,桓羡耐着性子慰问了几句卫国公致仕之后将有何打算,便携妹妹打道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