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的芙蓉美人皆融于突然入侵眼眶的天光,短暂的目盲过后,取而代之的是帷帐上盘旋的云龙纹。
床下,错金铜博山炉里仍吐着杳如云雾的烟,浓郁的龙涎香在帐间盘旋不散,再无方才的钗光鬓影。
他目光一顿,心间久久地怅然若失。
是梦么?
内侍监冯整已率着服侍洗漱的宫人等候在燕寝之外,兀自盘算着时辰,忽听帐中传来沙哑低沉的一声:“冯整。”
是陛下醒了。
他忙应:“回陛下,奴在。”
“什么时候了?”
“回陛下,已是辰时三刻了。”
今日是休沐,虽不用上朝,却也有要事要处理。内侍监贴心地提醒:“陛下,乐安公主和卫国公夫人回来了,眼下正在太后宫中说话,太后请您过去相见,陛下要去么?”
乐安?
帐间,天子扶额的手微微一顿,脑海中应声浮现出一张粉雕玉琢、粉泪盈盈的小脸来。
十二岁的少女稚气未脱,眉眼无一处不精致,却意外与方才幻梦间的少女有些相似。想起梦中那一声“哥哥”,更是怔忪。
他倒是想起来了。
他的确有过一个妹妹。一个已淡忘许久的妹妹。
宫中那么多王孙公主,却只有这一个,是能唤他“哥哥”的。但四年之前便已跟随卫国公府远下会稽,因了他刻意的冷淡,二人从此再未见面。
难道,梦见的是她?
——不,这绝不可能。
桓羡烦躁地皱了皱眉。
他未曾应,冷肃着脸起身下榻更衣。内侍监掀帘瞧见,内心一阵咋舌。
陛下这是不喜?
那位乐安公主他倒也知晓。名为公主,却不是皇室中人。那是已故工部侍郎薛况的女儿,还未出生时生父便已死去,随母亲贺兰氏入宫,得封号乐安。
她幼时长在宫里,原本和陛下也算兄妹融洽。然她母亲贺兰氏性子狠毒古怪,将待产的孕妇剖产,杀婴童取乐,都是她蛊惑先帝厉帝造下的罪孽。陛下与公主也因贺兰氏造的孽而渐渐疏远。
四年之前,先帝去世,贺兰氏殉葬,这个孤女便如待宰之羔羊,是人们发泄对妖妃暴君怒气的最好工具。
好在太皇太后的侄媳、卫国公夫人阮氏一向喜欢公主,因公主幼时不受其母待见、常被扔给太皇太后养,她也因之与公主熟识,遂在事发之时,将公主带去了会稽。
如今公主已是十六岁,正是女大当婚的年纪,冯整听说,公主同阮氏的儿子、卫国公世子两情相悦,加之太皇太后六十岁的大寿也快到了,阮夫人遂带着她赶了回来,预备向陛下和太皇太后请旨赐婚……
方才,太后遣人过来,就是为的让公主与陛下相见。
正胡思乱想着,身前又传来天子略显沙哑的声:“备水。”
冯整愣了一下,又很快回过神。
天子及冠三年,这些年,虽因“为先帝守丧”未纳嫔御,到底也是个正常男子。只不过他一向极少做这样的梦,故而有些诧异。
他没敢多问,服侍着天子进了浴殿,多嘴问了一句:“陛下要去崇宪宫么?”
桓羡此时已浸入水中,眉目昳丽的脸在浴池间涌起的水雾后辨不清情绪。
许久的沉默之后,他才听见天子的命令:“去备辇。”
如是,服侍着天子洗漱用膳,待到出玉烛殿,已近巳时了。
太后的崇宪宫修整的巍焕轩敞,标准的三进院落,中间是三重大殿,环以回廊,殿下则种植着琪花瑶草,映衬着峻峭湖石蓊茂植木,实如仙宫贝阙。
天子的龙辇到达宫院之时,何太后正在偏殿里接见初回京的卫国公夫人阮氏与乐安公主。小黄门飞奔上前,将人自御辇上应下:
“卑奴见过陛下。”
“陛下,太后正在偏殿里,会见乐安公主以及卫国公夫人。”
他点点头,漫不经心地抬靴上阶。殿门洞开,太后何氏人未见而笑声先至:
“还是你会养孩子,几年不见,这丫头愈发出挑了。阿阮,这可多亏了你,这要是换了我,可养不出这样好的女孩子。”
“你家兰卿可真是命好,真真是,满宫的公主加在一块儿都比不过乐安玉色天香,我这便宜母亲原是想着,在庐江何氏挑一个俊秀郎君给她做驸马,没想到,竟被你捷足先登了去。”
接话的是个爽朗的女声,当是卫国公夫人阮氏:“这哪儿是我养得好,我有幸侍奉公主不过四年,这前十二年,可全赖以太后与陛下之功。妾不敢居功。”
太后也笑了:“说起陛下,他可是一直念叨着乐安呢。终归是兄妹,哪有不惦记的。”
“依我看,两个孩子的婚事,有太皇太后出面固然好,可也还是要和陛下说一声才成。他两个到底也是幼年相亲的兄妹,由陛下出面赐婚,更是名正言顺。”
“如此也好,都听太后的,劳太后费心。”阮夫人笑着说。
他脚步一顿,昳丽眉眼间掠过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殿外恭候的宫人已行过礼,入殿通传:“太后,陛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