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皮帽看了一眼兰志国捏的皱皱巴巴的黄鹤楼,连头都没有低下来过,“既然是秦老板介绍过来的,我自当会尽力,只是你得罪的人,来头不小,这事,估计还得麻烦二爷,但结果如何,我不敢保证,二爷的心性,不是我能能琢磨的。”
兰志国连忙敞开那只掉皮的堪称上个世纪的古董包,从里面拿出来捆的好两叠红钞票,塞进瓜皮帽那跟无底洞似的大毛口袋里,“吴老板,麻烦您了,你只顾把我们带到。”
瓜皮帽这才神色稍霁,“难为兰老板了,贵公子惹了这种事,眼下正是用钱的时候,兰老板还能出手如此阔绰。”
兰志国摸着包,卑微谦恭:“吴老板帮我们这是应得的。”
兰烛看着那包,如果说那包刚刚还因为里面有几叠钞票勉强装住门面,那现在就跟风烛残年的老人已经干枯耷拉,几乎已经全瘪了。
她猜想,那包里装的,应该够她大学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了吧。
瓜皮帽掂了掂口袋,越过兰志国身子往后看,“人你带来了吧?”
“带了。”兰志国回头,超兰烛挥挥手,“阿烛,过来。”
兰烛艰难地蓄力提起包。
两个男人空手站在那儿,等着她连包带人过去。
最后还是兰志国看不下去了,过来轻易地把包挂在自己肩膀上,“快走,别让吴老板等久了。”
兰烛走进了,才看到瓜皮帽的样子,他约莫四十多岁,嘴边有两道深深的法令纹,打量她的时候,眼神底色有许多复杂的判断,兰烛一瞬间觉得他很适合去演京剧行当里的丑角类。
瓜皮帽定睛一看面前的女子,虽然因为拖着行李喘着气,但站立行走时自觉成一套,身段姣好,一看应该是有些京剧基础在身上的。
只是她眉眼之间的气质太过于冷冽,眉骨突出,显得她青黛色的眉流浓密又立体,平而直,乌发简单盘起来,只留些碎发在额顶,如雪地一般白的一张脸,让人看了觉得不由打了个寒颤。
瓜皮帽似是有些失望,“原是这种长相,怕是在二爷那儿,吃不开。”
兰志国连忙圆场,“戏台上头面一上,自然好些。”
“罢了。”瓜皮帽转身,“随我来吧。”
三人穿廊走巷,最后停在槐树后面的一处宅院,与家家户户都贴窗户春联迎新年不一样的是,这家的门口,什么都没有,只有黑灰色的对开门安静地闭在那儿,看不到里面的任何光景。
瓜皮帽带着伞,扣了扣门,在那儿等。
兰志国没有伞,风雪盖了他一身。
兰烛低头看向自己,风雪也盖了自己一身。
里头静悄悄的,像是根本没有人。
兰烛有些着急,瓜皮帽为什么只敲了一声,就不能多敲几声吗,万一里面的人没听到,或者就不能给里面的人打个电话吗?
在外头死等,兰烛都快冻成冰棍了。
就当兰烛觉得自己的脚都要冰成冰碴子粘在雪地里的时候,门终于是开了。
仅仅是开的一瞬间,兰烛就瞧见里里头屋子的灯火通明,像是一片藏在黑暗里的火海,瞬间融化她眉毛和睫毛上的雪水,只叫人对屋子后面的灯海生出几分向往来。
出来一个约莫五十几岁的男人,头发微微泛白,但精气神上佳,着唐装上衣,带着把黑伞,站在门槛处。
这下轮到瓜皮帽躬身了,他躬身致歉,“林伯,烦请通报一声,是周先生让我们来的。”
兰烛心想,周先生又是谁。
兰志国从前是杭城最大的茶叶商人。
当然,只是从前。
兰家出事之后,他腆着脸皮去找当年自己看不起的秦老板,被他羞辱许久后才答应找到瓜皮帽这个路子,只是这瓜皮帽看起来也跟那个二爷不认识,找了个什么周先生,如今见到这位看上去不像是主人家的“林伯”,又得让人去通传,难不成见这位他们口中的“二爷”比见皇帝还要难。
皇帝不皇帝的另外再说,兰烛听那日来家里的秦老板说,槐京城的这位二爷,有着登天的本事,兰家公子如今得罪的人,怕是只有这位爷出手,才能有救。
兰志国当即就一杯白酒下肚,摔了杯子说他兰家就这么一个儿子,砸锅卖铁把家产都变卖完了,也要把关系塞到江家那位二爷的门缝里。
秦老板摇摇头,说兰兄你还以为自己是十五年前那春风得意的样子呢,你这家产,不是已经被你那唯一的儿子,糟蹋完了,再者,你觉得江二爷,能看得上你那点家产,正所谓求人问事,要投其所好。
兰志国当下就懵了,什么是投其所好?
秦老板醉着酒,指了指正在隔壁吊嗓的兰烛——“二爷喜欢鸟儿,尤其是会唱京戏的鸟儿。”
兰志国那天晚上第一次踏进兰烛的房间,醉着问她,想学唱戏吗?
兰烛点点头。
“那咱上槐京城唱去,唱出个角来,唱出个人模人样来!”
而后他又哭了,说对不起兰烛他们母女,哭着哭着,醉倒在兰烛房间里。
兰烛默不作声地收拾着行李,历时十三个小时三十五分钟,抵达了槐京城的戏楼胡同。
她如今等在那灰黑色的门下面,从那门缝里看到里头的华光异彩,闻到那悠悠的食物香气充斥着自己饥肠辘辘的脾胃,耳边似乎能听到高楼亭台上,多的是像她这样的女子,巧笑打闹,曲声婉转。
一扇门之后,是与她截然不同的世界。
林伯把门开的大了些:“戏台子刚落班,二爷这会正有空,只准五分钟,说完了,就出来。”
兰志国和瓜皮帽连声道谢。
宅子的门对着兰烛而开:
她站在淮京城门口,站在混沌的黑夜雪天里,却不知,那一脚踏进去之后,一场浮华的槐京梦,就此悄然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