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室和晴子》第一部(不是章)
疼痛文学,慎入
背景音乐:问风(GAI周延 /吉克隽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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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岁的某一天,入野晴子因为考试没考好,被妈妈骂哭了。她一手擦着眼泪,一手在试卷上写写画画,把错误的原因写在画了对勾的题目旁,而妈妈皱着眉头,在旁边看着。
门铃响了,入野晴子悄悄说:“来客人了。”
“不关你的事。”妈妈把房门合上,“你好好学习。”
就在这时,爸爸大喊一声,声音从客厅响起,穿过门板,他说:“别杀我!”
妈妈脸色大变,把入野晴子从椅子上拽起来,推进床底。
“绝对不要出来。”妈妈叮嘱完,就站起身,匆匆把书桌上摊的东西扒拉进抽屉,一阵叮呤咣啷的响声,入野晴子还没反应过来,房间门就被踹开了。
“货物在哪?”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在客厅,请跟我来。”妈妈的声音有些颤抖,正准备带着不速之客走出房间。
“和她废话那么多干什么?他们把货私吞了,这种叛徒,杀了得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然后一声钝响,像是做饭时,刀切在肉上的声音。
妈妈叫了起来,然后嘴巴被捂住,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架住她,又是几声噗噗的声音。
入野晴子全身都开始发抖,她捂着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叫出来,从低矮的床缝往外看,只看到三双男人的腿包围住妈妈。
床上重重一塌,妈妈的双腿垂落,在地上晃荡,鲜血顺着她的腿流淌到地上,滴滴答答,蜿蜒到客厅。
“你怎么就动手了?”第一个人的声音响起,非常不高兴。
“她男人怎么可能告诉她?而且她不是说了在客厅吗?”
于是客厅里一阵翻箱倒柜,第三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十分清亮,有些熟悉,“我觉得他们不会把货藏在家里。”
“我也觉得,她肯定是在瞎说。”第二个人说,“我们走吧。”
“他们家是不是还有个孩子?”第一个人说。
“孩子应该不在家,入野太太今天下午送孩子出去时,还和我打了招呼,据说同学生日,要过夜。”那个清亮的声音又响起了。
“安室,”第一个人笑了,“还是你行,这次多亏了你,才发现他们私吞货物。”
安室!入野晴子睁大了眼睛,他不是住在他们隔壁吗?那个总是笑得很灿烂的邻家大哥哥……
三个人走了,留下入野晴子一个人趴在床底,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颤抖得伸出手,握住妈妈的小腿。妈妈,妈妈,她的心在哭泣,手上沾满了鲜血。
她一动不动,不知道在床底待了多久,突然,又是一阵脚步声响起,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晴子?晴子?你在吗?”
是安室的声音,她的牙齿抖得厉害,不得不用力咬住,才不会发出咯咯咯咯的声音。
但是手电的光照进了床底,那个人,她的杀亲仇人,看到了她。
他伸手探进床底,不顾她的挣扎,抓着她的手腕把她拖了出来,她身上沾到了血,脸上也是。
“放开我!”她叫到,但他捂住了她的嘴。
“嘘,他们要回来清理现场,我把你带出去,不要出声。”
他把她抱进怀里,他的身上也都是血了,有她蹭上去的,也有父母死时,溅到他身上的。他的手上也有血,捂着她的嘴时,和着泪水蹭花了她的脸。
然后她看到了,妈妈的尸体,爸爸的尸体。
她呆住了,不再挣扎,连声音都消失了。他迅速脱下外套,兜头罩住她,然后把她抱起来,悄悄离开,在寂静的街区左转右转。清爽的皂角味混合着浓臭的血腥,淹没了她的感官。
他走得很快,外套滑落,露出她的双眼,越过他的肩膀,她看到家的方向传来火光。
入野晴子从梦中惊醒,她看了看闹钟,五点四十三,天还没亮,但她已经没了睡意。
又梦到了,那一晚。
她从床上爬起来,洗漱,穿衣,然后坐到书桌前,打开台灯,给笔友写信。
那一晚,她被送到了警局,然后由一对丧子的警察夫妇收养,他们想给她改姓,因为入野夫妇是罪犯,被黑吃黑了,死讯还上了报纸,但入野晴子坚决不同意。
“Zero先生:
“昨天晚上,又做了那个梦,醒来的时候,再次感到了愤怒。
“我总是不可抑制地感到愤怒,对这个世界、对所有人、对我自己。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的父母?世上那么多职业,为什么偏偏他们是罪犯?世上那么多罪犯,为什么偏偏是他们死了?明知道他们是罪犯,却还是爱着他们,怀念着他们,这样的我,真的配继续活下去吗?为什么他要把我带走,让我死在那里不好吗?和爸爸妈妈一起,在死后的世界里,继续做幸福的一家三口,而不是活在这个糟糕透顶的世界上,独自忍受着糟糕透顶的一切。”
写到“他”的时候,入野晴子用了很大很大的力气,笔尖几乎要穿破纸面。
安室透,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人的样子,她默默念着他的名字,带着十二分的恨意。
是他,是他出卖了她的父母!而他甚至不是罪犯,是一个卧底警察,他以她的父母为跳板,进入更加深层的黑暗,去执行所谓正义的任务。她连恨他,都无法理直气壮,竭尽全力。
甚至连安室透这个名字,都不是真的。
他真的存在吗?有时候,她会这么想。如果他真的存在,那么他是谁?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他的父母是否健在?
主卧传来动静,她的养父母醒了,她把信纸收进第一个抽屉,放在一摞迭好的信封上,走出房间,走进厨房,开始做饭。
养母从房间里出来,看到餐桌上摆的早饭,有些尴尬,“晴子,没想到你那么早就醒了,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做这些事吗?我来就可以。”
“没有关系。”入野晴子低着头,“我有空,顺手就做了。”
养母轻轻叹了声气,招呼养父坐到餐桌旁,开始用餐,一时之间,餐厅里只剩轻轻的三明治咀嚼声。
他们其实对她很好,但总有一堵打不破的墙隔在他们之间。那堵墙太长,不仅把他们从她身边隔绝开去,也把世上所有人从她身边隔绝开去。
或许不是所有人。
“晴子,”养母努力关心她,“这周末,要不要和同学一起出去玩?不要总是待在家里。”
入野晴子用勺子搅拌着牛奶里的麦片,可能是因为又梦到了那个人,她现在心情很差,“我没有朋友。”
“你可以去交啊,”养母鼓励她,“我看那个,那个美香,就很不错。”
“即使交了朋友,知道我父母是罪犯后,也不会和我玩了。”她淡淡说道。
养父母一下就噤声了,他们也不敢问,为什么别人会知道她的父母是罪犯。
她不说,别人会知道吗?
入野晴子吃完早饭,回到书房,离上学还有一点时间,她准备再写一会儿信。她把没写完的信纸拿出来,看了又看,然后放进第二个抽屉里。
那个抽屉,已经快满了。
她拿出一张新的信纸,重新写起来。
“Zero先生:
“昨晚又梦到了六年前,但太阳升起后,心情好了一些。河村夫人建议我周末和同学出去玩,我觉得是个好主意。
“时常还是会感到痛苦,但一想到Zero先生有着和我同样的遭遇,就感觉有了支撑,仿佛在这个世界上不再孤独。能在这个世界上,遇到第二个念念不忘着罪犯父母的人,真是莫大的幸运。
“每次熬不下去的时候,就想想Zero先生是如何走出阴影的。每一天,都在为成为像Zero先生这样强大的人而努力着。”
写到一半,她感觉太亲昵了,于是把信纸揉成一团,再次丢进第二个抽屉里。
周末,入野晴子和同学去了米花町,那里新开了一条商业街,女高中生们被一个又一个精品店吸引,逛着、笑着,而入野晴子静静站在一边,融入不进去。
“入野同学,你不买点什么吗?”美香问她。
入野晴子犹豫了一会儿,为了不成为完全不合群的怪胎,她走到文具柜旁,挑起信纸。
回去的路上,她想着,以后再也不要和同学一起出来了。
就在这时,她一个转头,看到了路旁咖啡店里一个熟悉的身影。
金发蓝眼,深色皮肤。
双脚如生了根般扎在地上,她死死盯着那个人,眼睛一转也不转。
“入野同学,你怎么了?”美香注意到她的异样,停下脚步问她。
“你们先走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她的声音如幽魂般冒出,完全不受控制。
于是美香走了,而她站在那里,直到太阳落山,都没有离开。
“安室先生,那个女生一直在看你。”榎本梓举着托盘,悄悄对安室透说道。
“我知道。”安室透垂下眼帘,金色的碎发遮住了他的双眼。
从半个小时前,他就注意到了。
那时,他正把一杯水递给刚来店里的老奶奶,一个转头,就看到了她。
他不是立刻认出她的,但她死死盯着他,他就知道了,是入野晴子。
入野晴子。他慢慢咀嚼着这个名字,心中充满了苦涩。
二十三岁,他被派去做卧底,住在入野夫妇隔壁,和他们打好关系。他知道入野夫妇是某个黑帮的中层,但因为生了女儿,早已金盆洗手,偶尔从海外走私些货物,流入黑市。
入野夫妇经手的某批货物被组织盯上,他把那批货物的消息卖给另一个黑帮,准备以此作为投名状,在黑道打出名头,洗干净身份,加入组织。
但他太年轻,没有直面过真正的黑暗,任务出了岔子,入野夫妇去世,是他害的,他们的鲜血溅在他的身上,成为他卧底生涯的第一抹红。
此后,他手上或直接或间接地也沾过人命,但没有哪一个人,比入野晴子,让他更为愧疚和痛苦。她每年被传唤到警局,接受询问,还会有心理医生关心她,最近怎么样?新的家里感觉如何?还想不想父母?有没有奇怪的人来找她?有的时候,她回答问题时,他就站在问询室的单面镜后面看她,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看着她从一个十岁的女孩,逐渐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越发漂亮,也越发阴郁。
她十三岁那年,因为心理问卷总是不过关,心理医生提出建议,让她找个经历相似的笔友,互相倾诉。他自告奋勇,成为那个笔友。
一开始,是有着杀人犯父亲的Zero小姐,母亲早亡,但总忍不住思念已故的父亲,二十三岁,正努力工作攒钱,希望将来能成为一个给人们带来幸福的咖啡店主。但因为不了解女性生活,被她拆穿,成了Zero先生。
“Zero先生,”她这么写,“我不喜欢被人欺骗,但因为是您,我愿意原谅您,希望您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晴子小姐,”他回信,“我很抱歉。知道世界上有个和我经历相似的人,让我十分激动,忍不住想要和您亲近。但我担心,性别会成为我们交心的障碍,因为我绝不想被认成是心怀不轨之徒,别有用意地接近您。”
“Zero先生,我能理解您的担心。我向您保证,性别绝不会成为障碍,也不会让我们的关系发生任何变化。您依旧是那个,被我敬仰和追逐的,带来光和希望的人。”
会不会用力过猛了?他有时候这样担心。但已经接过了这个任务,就没有道理不继续下去。更何况,那时诸伏景光刚刚去世,他一腔痛苦无处发泄,也需要寄托。如果他能通过写信帮助她,弥补自己的错误,引领她走出困境,那午夜梦回时,他会不会更少因为愧疚而惊醒?
但现在,她隔着一扇玻璃窗,死死盯着他,眼睛里恨意昭彰,脸都快要扭曲了。
“安室先生从后门走了。”晚上九点,榎本梓从波洛咖啡店里走了出来,对入野晴子说道,“我不知道你和他发生了什么,但现在已经很晚了,你还是高中生吧?是不是早点回去比较安全呢?”
“安室?”她露出个怪异的微笑,让榎本梓心狠狠一跳,“他还是叫安室啊。”
“还是……?”
“还是的意思,就是说,他是个骗子。”她用那种怪异的微笑看着榎本梓,“你和他是同事吧,小心被他骗哦,最后落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榎本梓内心挣扎了一会儿,“我觉得安室先生不是那样的人。”
“我当年也是这么想的。”她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转身走了。
晚上,她又做梦了。
安室透把十岁的入野晴子放到拐角的人行道上,“往前直走,就是警局,你去报案吧。”
她终于回过神来,带着满身满脸的血,像只绝望的小兽,冲他咆哮:“我要杀了你!”
他穿上外套,拉上拉链,“他们马上就要追来了,如果你走不到警局,活不下来,就杀不了我。”
她捏紧拳头,双眼充血,充满仇恨,“我恨你。”她说,“我恨你!”
“快走!”他戴着帽子,露出金色碎发,猛地推了她一把。
她没站稳,踉跄了一下,但是没有摔倒。她最后看了他一眼,深深地,像是要把他的脸牢牢刻在心里一样。
“我会永远记得你的。”她撂下狠话,然后转身跑了起来。
她向前一直跑一直跑,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
第二天早上醒来,她告诉养父养母,今天还要和同学出去玩。
养母很高兴,“好呀好呀,你需要钱吗?”
她本来想说不需要,但话语在舌尖一转,她说:“需要。”
她又去那家咖啡店了,但没有看到安室透,榎本梓告诉她:“安室先生今天请假了。”
她冷笑,“那你转告他,只要他一天不辞职,我就天天来这里,看他能躲到什么时候。”
榎本梓忧心忡忡地目送她离开了。
第三天,是星期一,入野晴子逃学了。
安室透还是没来。
星期二,没来。
星期三,养母问她,“老师说你昨天和前天上午都没去学校,你去哪了?”
入野晴子搅着麦片,“我去游戏厅了。”
养父欲言又止,养母给了他一个眼神,耐心地对入野晴子说,“你成绩一向很好,有时候不想学习,可以和我说,我帮你请假。”
“那我想请一个月的假。”她说。
养母沉默片刻,说好。
吃完早饭,入野晴子把碗端到厨房时,养父突然问她:“你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
“做检察官吧。”她随口一说。
养父和养母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奇怪了,过了一会儿,养母犹犹豫豫地开口:“晴子,你想做法律相关的工作,也可以考虑律师,律师比检察官更自由,钱也更多。”
入野晴子手一顿,然后讥讽地笑了一下,“也是,我是罪犯的女儿,做不了检察官。”
一阵死寂。
安室透来上班了,入野晴子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儿,走进去,坐进吧台对面,一长排的双人座里。
榎本梓紧张起来,但安室透拍拍她的小臂,“没事的,我去吧。”
他端着冰水,拿着菜单,放到入野晴子面前的桌子上,“欢迎光临,”他说,“请点单。”
她一直盯着他看,古井无波的漆黑双眼明亮起来,一潭死水被仇恨的光芒点燃,闪烁着她从来没有的活力。她手一推,杯子翻倒,冰块滚了出来,水流淌到桌面上,滴到地板上。
“你来擦干净吧。”她盯着他,嘴角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
榎本梓倒吸一口气,有一个客人看了过来,但安室透没有发火,甚至没有皱眉,他平静地把杯子扶起,冰块捡起来放进去,然后拿起抹布,先擦桌面,再蹲下去,擦地板。
她穿着高中校服,深蓝色的水手裙刻意加长,盖过膝盖。她低着头,看着他,以一个侍应生的身份,慢慢擦干净一片狼藉。
他看上去一点都不谦卑,也没有被折辱的愤怒。
他收拾完,拿了一杯新的水,“您有什么要点的吗?”他问,脸上没有笑,但也没有其他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