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很安静。
村子里传来老牛的哞哞声,孩子的欢笑声,男人女人们的叫嚷,交织在身后。
陈宝音没说话。
眉头轻轻蹙着,面上露出难色。这会儿颇有些骑虎难下之感。
她没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回答。怎么说呢?太质朴了,叫人挑不出一丝毛病。甚至不能说他胸无大志——普通人就是这样想的,这有什么错儿?
这一刻,她开始体会到杜金花的感觉了。这个书生很难让人生出厌恶之感,你可以不喜欢他,可以挑剔他,可以拒绝他,但是却无法讨厌他。
“陈,陈小姐,”忽然,书生抬起头,看着她问:“你认为一个读书人,应该为何而读书?又为何而做官?”
顾亭远如实回答了她的问题,但他也想知道,她是怎样想的?在她的心里,是如何觉得的?
他并不怕她骗他。以他对她的了解,她就算抗拒成婚,也不会胡乱找借口骗他。就如前世,她不想嫁人,只会明着直说,或者更加直白的:“我讨厌你!”
她不会编一些话来敷衍他。
“我……”陈宝音斟酌着,要如何回答他。
她问他那个问题,的确是想打探出他的弱点,让他知难而退。就如同她还是侯府千金时,对前两任说亲对象所做的那样。
顾亭远此人,她观察他很长时间了。从他正式上门提亲开始,就在观察他,但是,始终找不到攻击的地方。
像她前两次议亲,先一个是小姑子天真,非要在外面压她一头,让她捧着、纵着、事事忍让。陈宝音当然不会啦!不仅不会,还处处作对,把小姑娘气得不行,回家大闹,不要她这个嫂子。
后一个,则是君子爱菊。老实说,陈宝音虽然爱牡丹,但也喜欢别的花儿。那次硬是为了破坏议亲,说了许多菊花的坏话,惹恼了对方,视她为俗不可耐之人,议亲就此罢了。
可顾亭远呢?
他很难挑出毛病。长相,端正俊秀。身家,清白良善。脾气,温和知礼。能赚钱,会养家,还是个读书人。
就连单薄的身躯,如今看上去也不再弱不禁风了。还能挑他什么?从前陈宝音挑议亲对象,是因为对方房里早已有了人,她不喜欢,因此挑事破坏。但顾亭远……
“想读书便读书。不得不读书,便不得不读书。”
“想做官便做官。不得不做官,便不得不做官。”
“为家国社稷也好,为黎民百姓也罢,只为一家之计亦可。”
这是她的答案。
读书不是坏事,有机会读书,自然是要读。做官亦不是坏事,还是天大的好事,只要不做贪官、奸臣,其他的重要吗?
顾亭远看着身前的姑娘,心中砰砰急跳。
她仍是她。虽然生长的环境不同,但她还是她,顾亭远就是知道。
放在前世,如果他们讨论这个问题,以她的性子,多半会答:“想那么多,吃菜的钱挣到了吗?”
听上去不一样,对不对?但这两个答案,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前世的她回答得更直白,而这一世的她回答得很聪明。
可再漂亮的话,深究起来,也无非八个字:“关你屁事?关我屁事?”
是一样的。
他心头炸开欢喜,整个人雀跃起来。一直以来,他都很害怕她变了,不是他喜欢的那个人。
一次次验证她们其实是一个人,便让他心中无尽欢喜。
“是。”他不觉绽开笑容,“小姐说得是。”
陈宝音回过身看他。书生脸上是真切的笑容,好似他便是如此简单又清澈的人。这很难让人讨厌得起来。
“我不做官眷。”她清声道。
顾亭远怔住。
“你若读书,若做官,便不要来了。”她缓慢但清晰地道。
顾亭远慢慢白了脸色。
“你,你为何这般想?”他声音发颤,看着她问。
陈宝音不想骗他,但也不想说出真实所想:“我自有我的想法。”言罢,甩手离去。
人是会变的。他现在很好,温和真诚。但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他会变的。
他还能温和真诚多久?当他步步高升,官场如意,当他得罪小人,止步不前,他还能像现在这样温和吗?当别人红袖添香,温香软玉在怀,他又能真诚多久?
就算他始终温和真诚,可他公务缠身,时常应酬,会跟同僚喝酒,会跟好友吃茶,会去听戏,会去下棋……他的世界那样广阔,那样充实。可她呢?
她还能如此时一样,散漫的在山野间晃悠吗?不会了。她会困在后宅,做体面的官太太。
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她见过。此生,都不想碰。
少女纤细的身影,越走越远。留下顾亭远,怔怔站立,心中痛极,眼中流露出悔意。
前世的后来,她不止一次说:“我真后悔应了你!”顾亭远以为她说的是气话,如今想来……
*
“你回来了?”杜金花等在院子外,见闺女回来,迎上前两步,“还知道回来!怎么就不听话?不让你去,偏要去!都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