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砚语气平平, 听不出什么喜怒,甚至隐隐带着点笑意。
下雪的夜里向来安静,天寒地冻, 守夜的内侍宫女也鲜少出来走动,巡防守卫交班的摇铃声远远传来。
白菀听见自己的心跳狂乱,周身的热度顷刻间如潮水般褪去,整个人如坠冰窟。
她不敢抬头,她能感觉到, 霍砚的灼灼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她害怕,一旦她抬起头, 藏在眼底的惊惧将无所遁逃。
白菀动了动发僵的手指, 将最后一盏莲花魂灯点燃, 望着跳动的烛火, 极力压下那种濒死的恐惧。
霍砚垂眸看着, 白菀半张脸陷在暗处,烛火幽幽,让她面上的神情也变得晦暗不明。
她在想什么呢?
是实话实说, 还是绞尽脑汁来骗他?
白菀把魂灯推进湖中, 借着那股劲仰起头, 柔声问他:“掌印, 这最后一盏魂灯, 是属于谁的?”
待看清霍砚时, 白菀有一瞬怔忪。
霍砚面对着她背光而立, 湖面上烛火的光晕只照出他半边轮廓, 挺拔的鼻梁,微抿的薄唇, 连被微风吹动的墨发,也泛着柔和的光。
他乖乖撑着那把花哨的油纸伞,大半个伞面倾在她头顶,将她遮得严实,自己却敞在雪雨中,细雪落在他发上,肩上,玄衣白雪,更衬他气势冷峻,高不可攀。
霍砚盯着白菀的眼,半响,启唇吐出四个字:“明帝,姜宏。”
明帝是庆和帝姜宏的谥号。
霍砚如愿以偿的看清了白菀眼里的震动,她先是一挑眉,继而慌张的接连眨眼,连那张泛着莹润光泽的檀口,也惊得微张。
他俯下身,凑近白菀。
离得太近了,近得两人的呼吸交融,只需再靠近一点,她或者他,都可以在对方唇上落下一吻。
霍砚在盯着她看,偏偏他漆黑如墨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情绪。
他的逼视让白菀脑中绷着的那根弦,越来越紧,弦丝崩断那一刻,她可能会控制不住推开霍砚拔腿就跑。
可那样只会惹怒霍砚,后果她承受不起。
白菀强迫自己与霍砚对视:“为何是先帝?”
她还是修炼得不到家,连她自己都听得出来,她话音中蕴含的颤栗,更何况是霍砚。
有什么东西从他肩上滑落,落在她脸上,传来一丝冰凉,原来是雪,绒雪化成水,从脸颊上滑落,有些痒,白菀下意识眨眨眼。
她看见霍砚那双寒眸中漾开一抹笑意。
紧接着,霍砚突然抬起手,白菀才放下的心一慌,却避无可避。
他直接伸手,自下颌掐上她脸颊两侧,迫她仰起头。
霍砚亲昵的蹭蹭白菀的脸,在她耳边沉声低笑:“娘娘又在装模作样。”
他在雪中站得久了,浑身冰凉,连脸上也没什么温度,白菀被他蹭得汗毛直立。
水漾从亭中出来,一眼便瞧见两人脸贴着脸,下意识捂住眼,和陈福一块儿隐进黑暗中。
霍砚一口咬上白菀的耳朵尖,含糊不清的问她:“咱家杀了姜宏,是谁告诉娘娘的?嗯?”
他虽掐着她的脸,带来极大的压迫力,可他手下并未施力,说是掐,还不如说是轻佻的爱抚。
霍砚这一口咬得狠,白菀只觉得锐痛从耳尖往头皮炸开,才消下去的鸡皮疙瘩又争先恐后的漫上来。
“是本宫自己猜的,”白菀咬牙忍痛,话音不自觉带着颤:“掌印那日浑身是血闯进东宫,继而丧钟便鸣,这并不难猜。”
霍砚得了他想要的答案,才满意的饶过白菀那可怜的耳朵尖,在鲜红的齿印上轻舐而过后,才松开手,揽着她的腰将她扶起来。
白菀站起身才发觉,蹲得久了腿脚都在发麻,一时没站稳,整个人栽进霍砚怀里。
霍砚被她一撞,纹丝不动,扶稳她的同时,替她整理好弄乱的狐裘,瞅着她陷在毛绒领里,白里透红的脸,挑眉道:“呀,娘娘连站都站不稳了?”
白菀听他主动说起旁的,心里只剩劫后余生的庆幸,面上腾起红晕,推开霍砚一瘸一拐的往亭里走。
霍砚看她在雪中踉跄,抬手扔了伞,迈步追上去,轻而易举将她拦腰抱起:“以往使唤咱家时不是很顺畅吗?”
他语气中透着嫌弃,白菀却觉得无比安心,好歹这人勉强算得上正常了。
亭中燃了火盆,温暖如春,霍砚一进去,肩上的细雪便化成了水,沁入衣衫之中。
白菀被他护得极好,不沾丝毫风雪。
霍砚替她取下狐裘挂在一旁的架子上,转头见白菀坐在案前发呆,便踱过去揪了揪她耳朵。
在白菀一脸困惑的抬头看他时,阴阳怪气的乜她:“娘娘可需得咱家伺候着用膳?”
白菀正愣着,脑袋转了半响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正要开口拒绝,霍砚却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端起盛着碧粳粥的瓷碗,慢悠悠的拿着调羹舀起一勺喂到她嘴边,嘴上还在说:“行吧,娘娘是个金贵人,咱家总不能委屈了娘娘。”
白菀分明从他眼里看到了盎然的兴致,墨眸中的跃跃欲试都快溢出来了,嘴上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可霍砚难得对什么事起了兴,她拒绝不了,也无法拒绝。
白菀缓缓从与他的对视中抽离,低下头,乖巧柔顺的张口将那一勺粥咽进口里,她一口还没下去,霍砚紧接着又喂上来第二口,甚至还抽空给她夹了几样小菜。
霍砚不错眼的盯着白菀看,她这般乖顺的模样,像极了他赠给她的那只白毛波斯猫,不对,陈福和他说,那只猫本就是白菀的,没被白蕊淹死逃了出来,才到了他的手里,如今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她身边。
也不知是猫随了主人,还是主人随了猫,都看着乖顺,瞧着温润无害,实际上,但凡对她露点恶意,还不等你把她惹毛,一转身就给你亮爪子。
霍砚瞥了一眼白菀蜷着的,水葱似的指节,这爪子也是,瞧着绵绵软软,挠一把就鲜血淋漓。
白菀就着霍砚的手,用了大半碗粥,逐渐有饱腹感时,才拿帕子掩着唇,一面摆手。
“娘娘这就吃好了?”霍砚正要舀下一勺的手一顿,眉尾上挑,显然有些意犹未尽。
白菀甚至能听得出他话音中的惋惜,但她确实吃不下了,擦了擦嘴,颔首:“饱了。”
见白菀确实饱了,霍砚给她斟了杯茶漱口,又就着她的碗,亲自去盛了碗粥,坐在一侧的绣凳上,慢悠悠的吃菜。
白菀捧着茶碗,小口小口的喝着,像是随意的环视亭中,实际上在小心翼翼的打量着霍砚。
这是霍砚头一回在她面前用膳,长指随意的端着碗,偶尔夹些菜,玉箸与碗盘响碰,发出细微的声响,他生得昳丽,再普通的动作落在他身上,也平添贵气。
白菀生了疑惑,颍国公是在马背上发家,先祖是在土里刨食的泥腿子,前朝末路,遂与□□一道揭竿起义,从而成就了百年霍家。
霍家尚未湮灭时,她的父亲宁国公与霍家走动颇深,她幼时曾见过霍砚,虽已经记不大清,但小时候的霍砚,远没有如今这般贵气天成,矜贵优雅。
想起从前那个揪着她辫子,要把她推进水里的小霍砚,再看眼前这个把清粥小菜吃成珍馐佳肴的掌印霍砚,白菀有一瞬的割裂感。
“娘娘隔着咱家在瞧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