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0日这天早上, 陈茵在家里就给盐盐打电话,愁这天公不作美。
落雨了。
S城的春天,总有没完没了的雨。
汪盐却看着槛窗上五色玻璃之外的春景出神, 其实这个天,很适合睡个晨昏颠倒的懒觉。
偏今天排得满满当当的行程,她干脆要父母早点过来。
他们上午要设香案,酬谢祖辈, 以及中式仪式的拜堂。
陈茵却说, 既然是孙家关起门的仪式,我和你爸就先不过去。施惠之前的那个老保姆在,陈茵照应汪盐, 一切听老人的行事就好了。
娘俩私房话里,陈茵才告诉汪盐, 那个阿秋不愧是孙家用了几十年的老人,别说一个齐阿姨了,十个都抵不上。
阿秋办事牢靠也懂分寸,单说他们喜酒这日子,还是私下和陈茵这个岳母议好的。因为那天才回孙家,就知道了盐盐来着潮。老辈的传统,算结婚日子也会考量这个,这才定好了春分这天。因为算日子,正好到了盐盐的排卵期。
汪盐听到这些连忙叫天, “你们也太传统了吧。”
陈茵不以为然, “不然从前那些一结婚就带着身上的, 你以为怎么会这么快。”
科学加人为。这才是所谓的天时地利人和。
汪盐把妈妈口里的天时地利人和重复了遍, 声音不无冷谑, 心想还真是操碎了心。倘若她坦白, 至今他们还有名无实,不晓得是个什么动静。
新人敬香拜堂穿得是秀禾服。出自一位世家裁缝女先生的高定。
藏蓝描金祥云对金橙刺绣海棠。
汪盐通身没别的金器装扮,只左手手腕上妈妈给的那只开口镯,还有他们结婚仪式的对戒。
盘发也简单。
孙施惠进来的时候,汪盐在对镜自己补唇妆。
他人站在她身旁,缓缓俯身下来,一手撑化妆桌沿,一手搭在她椅子搭脑上。挨近端详几秒,依旧不饶人的口吻,点评汪盐,“你真是当个新娘子都不肯出风头啊。”
化妆师和助手看新郎官进来,温柔缱绻的样子。也不好意思杵在边上了,一行人自觉先回避了。
汪盐回头看人家都出去,想怪耳边人的,一偏头,与他四目以对,她才描好的唇妆,蹭到他颊边。
她才要往后缩,搭在她椅背上的手来阻止她。
阻止她这样退让的行径。
下一秒,藏蓝色长袍马褂的人,一身适宜的香气,手托着她脑后,自己也俯首来。
房里摆着狐尾百合,香气袭人。妆镜前,四片唇才贴了个到,门口,阿秋不时出声。
咳嗽当作警醒,随即就来拖孙施惠。要他出去。
说他答应的好好的,还是坏了规矩。到了时辰,拜过堂才准进来。“我同你说的好好的,怎么小孩脾性掉头就忘了。”
孙施惠由着阿秋推他出去,脸颊上还沾着口红,然后哭笑不得地怪阿秋,“你不肯别的人进这房吧还能理解,不肯我进,是哪门子道理。”
“就是我的道理。”
孙施惠一面往外走,一面觉得荒诞。
阿秋却说他,眼里心里都没个敬畏。一不怕神佛,二不怕人事。这还得了。“道理是吧,道理就是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你爷爷没规矩就没你爸爸姑姑,你没规矩,就……”
阿秋还没说完呢,孙施惠逮她错处,“喏,你口口声声地没没没,阿秋,你得扣工资了。”
“我真是被你这个活祖宗气得都糊涂了,呸呸呸……”
主雇二人说着,脚步声逐渐远去。
汪盐再出来的时候,身边人帮忙打着把红伞,是津明阿哥的姐姐。
秋红一双儿女,夫妻俩在镇上干著作坊大小的生意。继母闲作无事帮着她带孩子,津明还没成家,就也由着母亲在阿姐那头。姐弟俩一齐供养。
孙开祥前些天约秋红过来帮忙,名分上正经侄女的秋红反倒是有点局促,说她没办过这些,更没跟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打过交道。实诚想跟二叔推了这个事伍的,岂料二叔说:我相中你们姐弟,就是看中你们仁义。哪怕半路夫妻、组合家庭,也能过得相亲相睦。更奢望你们把这福气过给施惠才好呢。
春雨霏霏里,一把红伞,逶逶迤迤在水墨的江南老宅里穿行。
汪盐来到前厅堂前的香案边,孙施惠已经拈了长线香擎在蜡烛上引火了。
规矩是燃着的香火,不能拿嘴吹,他一言一行都被阿秋管制着。汪盐过来的时候,他正轻巧地拿手扇风,微微扑灭线香上的火,由它们燃燃地着。
孙施惠自行上过祖辈的敬香,仪式才真正开始。
新人三拜三作揖。
虽说汪盐早已改口喊孙开祥爷爷,而不是早年的孙爷爷。但仪式上,老爷子还是给了双份的改口费。
夫妻对拜的时候,本家兄弟里有人起哄。说规矩要新郎比新娘作揖的低一点。
孙施惠瞄一眼对面的汪盐,这个社恐大小姐,快要逃离地球了!
他干脆要他们噤声,也玩笑道:“那么是不是新娘子不拜,我来个深鞠躬,这礼就全到底了。”
大家一团喜气,难得能捉弄到施惠,说也不是不可以。
孙施惠满不在乎,说那么她就不动,我来拜。
汪盐一时没反应过来,对面藏蓝礼服的人,已经朝她一深拜。
言笑晏晏里,她难得的局促,像十六七岁的小女生。听着周边嗡嗡的声音,全是围绕着她的,汪盐知道。
也在这中式厅堂里,洒金红联,六角摇荡的囍字灯笼,闻着春雨带潮的檀香气,看着比她还要隆重的孙施惠,代替她自行出这个风头。
来免于她一趟趟被他们假借新婚的由头,或嘲或笑。
最后落在他们眼里的是,新娘子到底心疼人,不轻不重地还了新郎官一个作揖礼。
孙施惠一身潇洒庄重的行头,站在那里,朝汪盐淡淡的笑意。
新人再回房的时候,阿秋要施惠先去揭窗户上提前蒙好的一张红纸。
这是新郎进洞房的仪式。说是揭,施惠上手的时候,却是信手撕下来的。
阿秋对于某人的任何莽撞行径都不见怪。总之,他依言做了就行。
再绕进来,到了房门口,施惠把手里的一截红纸交给阿秋,问她,“礼全了吗?”
阿秋只勉强点头。
如蒙大赦的人,这才一脚迈进新房里,然后掉头朝阿秋,“让我歇一会儿好嘛,晚上还有酒仗等着我。”孙施惠说着,伸手关门。也提醒阿秋,今天人多口杂,他的院子,非必要不要放人进来了。
等孙施惠说完,阖门转身,汪盐就站在他几步远的身后。
二人一齐出声,问对方,“结束了吗?”
不等孙施惠笑意浮出水面,汪盐认真问他,“我能歇会儿了?”
某人勉强点头。
端庄的新娘子这才脱了脚上的绣鞋,不无埋怨,“这真正中式的婚礼得有多少礼节啊。”
他们这还是省去了好多周章的。
孙施惠望着脱去鞋子的汪盐,提着马面裙轻悄悄地往床边走,猫一般的动静。
豁然开口,“晚上那一波,你就待在房里。全不要你露面了。”
汪盐有点不信,关起房门来,干脆也任性跟他要保票,“你说的?”
“嗯,我说的。”
新娘子还是心有戚戚,她想着阿秋的话。生意人家,结婚的场面,本质还是在人脉交际,那么多联络交际,孙施惠一个人应付他的喜酒,其实有点说不过去。
偏他要履行他的军令状,要汪盐放一百个心,“我说不要你露面,就能自己应付过去。”
应付的代价无非就是多喝几杯酒。
二人新房说话呢,汪盐规矩坐在床尾凳上的。倒是孙施惠,他有点累,想脱了身上这一套,下午要换回正装的。他一面解盘扣,一面往床上倒。
掀被的时候,才发现床上满是桂圆红枣花生这些。
“什么名堂?”他转头问床尾的人。
汪盐:“阿秋准备的。她的意思是,今晚都不准拿掉。”
某人听着拧眉,“那么我们睡哪?”
汪盐学着他的恶趣味,指指床上这些,意思是睡上头。
孙施惠听着,拾起一个桂圆,捏开了,吃里头的肉。看这架势,他才不会听话。
哪怕汪盐高兴睡,他也不会。
*
黄昏时候,汪家这头的亲戚才陆续接应过来。
孙家也正式地招待了迎宾酒。岳父连同娘舅、姨妈一行。
晚上喜宴酒,定好的时辰,原则上是第一巡酒开始之前。上第一道热菜,放鞭炮。
寓意良辰吉时。
天刚刚擦黑,前院已经陆续有宾客上门。
一应接待全是津明和施惠。
汪盐的几个姨妈在他们院子里坐聊,五姨妈最关不住的嘴,说是来前想不到老爷子在乡下有这么大的一套宅子,还只当是个小院子呢。
没想到小两口的这个院子就抵外头一处房子了。
随即朝小妹,说这女婿真是打着灯笼找的呀。又是个独生子,有个姑姑嘛也不成器。难怪老爷子把施惠当个宝。
“要我说呀,小六子,你就该督促盐盐快快要孩子。最好趁着老头还在,两口子有个第四代,老头想不偏心都难。都说隔代亲,这隔个两代,更是亲到上保险的地步了。”
又不知道哪来的婚姻经,说到孩子是粘合剂又是铁秤砣,“家世再大的男人他也看孩子,有了孩子就多重保障,任他多少花头经,也不会不认自己的种。看他施惠本身就是个铁真真的例子。”老五劝小六子,监督女儿把这家世坐稳坐正才是硬道理。
陈茵面上不表,也知道可能五姐姐想说的理没错。但怪她不分场合不通世故,新兴嫁娶的档口,她说这些倒霉经。真真是,难怪丈夫不和,婆媳不睦了。
说话间,秋红来请娘家亲戚到前厅去正式就坐。因为主位那头,要从舅舅这里开始排座位。
大半天的熟稔,汪盐待秋红去之前,喊住她问了点前面情况。
她问前面宾客接待得如何?
秋红宽慰汪盐,“放心,再来这么多人,施惠也应付得来。他起小跟着二叔待人接物,最得心应手这些了。”
汪盐想要秋红转告,你让他谨慎喝酒……又没好意思张得开口。
秋红只当新娘子脸皮薄,她也是这么过来的。“不要紧的,还有津明在。”
等多数人都去了前厅,留汪盐一个新娘子规矩守新房。定好的时辰,当真响起了骤烈的炮仗声。
一记开辟声后,是络绎绚烂的烟花。
汪盐站在廊檐下,看得清楚,五彩斑斓的烟火,像伞一般地华盖下来,再逐渐消失。
她定定看了许久,阿秋到她耳边跟她说话都没听见。
是老保姆端了些吃食过来,怕汪盐饿着。
*
阿秋瞧汪盐失魂落魄的,只以为年轻新夫妻,分开一小会儿,都惦记着呢。
劝盐盐,“不要替他担心,本来这些酒局就是男人应付的。”
将心比心,汪盐问阿秋,“按礼,我该去的,对不对?”
她没有不肯。而是孙施惠拢头拢尾,大包大揽,全程不要她到场。
拜堂作揖那里是,酒席又是。
阿秋舀桂圆阿胶炖得汤羹给盐盐,要她趁热吃,“按礼,新娘子就在房里。”
那是老礼。可是还有生意上的礼,孙施惠结婚了,多少磨不开一些相交的来往,人家甚至带着太太过来的。哦,结果连个新娘子面都没会到。
汪盐想到这,面上已经有松动了。端起那晚汤羹,也只嫌甜,腻得难入口的甜。
其实她不需要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阿秋还在边上帮她布菜,因着厨房那头全线占着,未必盐盐投口的都有,“施惠只提醒我,你不能吃山药。这才急急忙忙拣了几样菜。”
汪盐这时候已经换下了上午行礼的秀禾服。自己房里,她穿得简单,只脸上的妆,这么久了,还是那样的服帖,人比花娇。
她其实还不大饿,也知道阿秋忙活了一天,要阿秋和她一起吃点。
再问到小北京,得知今天施惠也请了她女儿女婿,孩子跟着他爹妈一起在前面吃喜酒呢。
汪盐只点头,嘴里道:“他想得还周到。”
阿秋附和,这一点她是无比认可的。说施惠别看着臭屁哄哄的,做事滴水不漏。“这一点比他爷爷、爸爸都强。”
汪盐一直好奇,“他爸爸是个怎么样的人?”
“怎么样?招猫逗狗呗,看琅华就知道了。”阿秋说,不然怎么会招惹到那些女人。
活活把孙家的气数败尽了。说到孙施惠的生母,阿秋百般有色眼镜,说肯定不是个好皮料,不然能带着个女儿跟了金锡。养到六七岁的儿子,说不要就不要了。
空难事故出了,那女的是直等到金锡六七过去了,尘归尘土归土地上门要见孙开祥。
阿秋朴素的认知观念里,说那女的就是想讹孙家。
当然,施惠的身世没有任何蹊跷,他就是孙家的血脉。
“真真一本烂账,也得亏回来了。不然跟着那个妈,能有什么出路。也好在领回来的早,再晚几年呀,更是不服管教,也养不熟了。”
就这样,也不算养得熟。阿秋说,祖孙俩比爷俩还倔呢。
外人只当施惠等着老爷子咽气呢。
实则,阿秋自己领大的孩子,她顶清楚。施惠吃亏就在嘴上,打小在这幽僻的院子里圈养着,能有好性情就怪了。
小时候,孩子一不如意,孙开祥就板子、棍子的。
为了个吃饭吧唧嘴,施惠没少挨老爷子的手板和耳光。因为孙开祥觉得施惠是由那女人养坏了,才这样没有一点家教。
“考高中那年,爷爷有心想把他送到你爸爸班上去。可是你爷爷那年又得了病,到了,老爷子都没张得开这口。两个老的一辈子的交情,你爷爷又等同救过施惠的命,孙开祥带着施惠去吊唁,臭小子也百般不情愿。回来的晚上,老爷子就要施惠第二天代替他去送殡,平辈不能去。他想施惠记着汪家的恩……”
“施惠嘴上说着不肯,第二天一早说去同学那里玩,爷爷也拿他没辙。可是,后来开车的老姚告诉我,施惠要了车,一路去了殡仪馆。”
隔着一条河,他在那站了好久好久。
再要老姚原路回头。还不肯告诉爷爷。
老姚和阿秋一样,知道老爷子的脾气,施惠不肯说,他们也不敢多嘴。万一说错了,又是一顿打。
其实阿秋和老姚都明朗,那天,就是汪家爷爷出殡。
施惠是去送殡的。以他固执不肯配合的方式。
汪盐听到这,径直站起身。她问阿秋,“你是说,他那天去了殡仪馆……”
阿秋坦诚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