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第一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 汪盐从家里带了许多香肠腊肉,分给同学吃。
其中也有答谢盛吉安给她讲题,甚至偶尔陪她坐公交回家, 他明明不顺路的。
有一天,她额外准备了一个便当盒。盛吉安问她,是给他的吗?
汪盐坦然地摇摇头,说不是。她也再不能从家里拿这些给他们吃了, 香肠是她小姨帮着妈妈灌的, 妈妈还要留着过年摆冷盘用的。唠叨汪盐,败家子,这一向都吃掉好几根了。
盛吉安最爱听汪盐讲她家里那些事, 她总能把最寻常的鸡毛蒜皮讲得有声有色,白描却不失真。
盛吉安正不吝啬地夸汪盐呢, 她突然起身,把她准备好的便当盒,拿到一处长桌边,那里孙施惠刚打好饭,长腿往长凳里跨。汪盐说,她多带了份香肠和腊肉,问他要不要吃?
孙施惠坐在位置上,微微仰头过来瞥她,不等他出声, 和他要好的那几个男生就把便当盒径直抢了去。
那天, 汪盐远远地看着孙施惠。这个家伙, 他一口都没吃。
便当盒也是他们班男生洗好还回来的。至此, 汪盐再也没有用过那个便当盒。
*
包厢里的曲目还在继续, 没人唱, 曲子就显得空且浮,像锚不进水底,行船终究难停稳,更别提靠帮。
姚婧灭了手里的电子烟,吆喝门口的人,“好了,我们做东的大冤种到底还是来了。”
转场前,孙施惠给姚婧打电话,陈述得简单,无论如何,姚总帮我留住她。
姚婧问他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帮你?
孙施惠市侩也坦白,说他从开始给姚总送花慰问开始,投名状已经纳到您那里了。我还不够诚心吗?
好巧不巧,上半场汪盐也自己承认了,这个联名项目得了朋友人脉扩列的红利。姚婧当然懂这个朋友是谁了。
这忙她得帮。成全别人也是成全自己啊。
孙施惠进来的时候,曲目里那句,即便没有唱词,汪盐也记得深刻:心被雾深陷。
姚婧给介绍来人,孙施惠也规规整整与对方握手。
一问一答的客套生分寒暄里,汪盐始终不作声,她拿起她的酒杯,不多不少地抿了口。期间,她抬头瞥了眼说话人。
他正好垂眸来,视线撞一块,汪盐没有躲,只是把杯中融化成小只的冰块,生生嚼咽下去了。
孙施惠没陪她们饮酒,打招呼,是从家中酒席上才下来的。结结实实喝了个差点栽,她们聚会的局他来买单,算是赔罪了。
已然把孙先生当汪副理的男友了,“你是该买单的哦。弄虚作假,唆摆着姚婧陪你演戏这才赢了我们的赌局。”
孙施惠身上的大衣都没脱,并不打算久留的样子,“天地良心,我一路往这里赶,微信里除了姚总分享给我的包厢号,还有其他,我随你们女同胞处置。”
姚婧也站起来,叉腰状,“我不过起了个头,这电话打给谁,你们谁让我做得了主,真是的。”
再唠叨,这个年头,好人就不能做。
汪盐忽而开口,朝在座的几位致歉,她就陪到这里了,实在熬不住了,有点困,想回去了。
姚婧首肯,表示她们也差不多了,就散了吧。今晚住她那里。
账自然是在场唯一的男士买。
孙施惠付完账后,想起什么,手机上鼓捣几下,要汪盐看手机。
他给她微信发了个红包,只有一百块,说还她上次要给他垫付车费的钱。
汪盐自然收下,还不忘鄙夷,“看来施惠少爷真的遇到经济危机还是制裁了?”
孙施惠当着包厢里还没散的别的女人面,接她的笑话或者嘲讽,“爷爷的遗嘱我白给你看了?”
汪盐气不过,转头要走的时候,孙施惠一把夺过她的包,也扽她回头,“汪盐,我把你妈给得罪了,可怎么好?”
汪盐今天难得穿着过于“隆重”,她向来不为难自己的,高跟鞋也几乎不超过7公分。今日明显“长高”了,气焰嘛,就更高了,她反手从孙施惠手里抢回自己的包。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她才不去管妈妈会跟他发什么火的。你不是最会演戏的吗,你不是做什么事都赤/裸/裸的精致利益主义者吗,你不是一向最得你师母的欢心吗?陈茵女士这些年满心满意都是孙施惠好,好模样好家世好性情……汪盐反驳一句,他哪里性情好?陈茵都要即刻维护,男人的好性情从来不是千依百顺呀,是他要有硬臂膀硬肩头,是他能里里外外担待下风风雨雨口角官司呀。像从前屋子的顶梁一样……
汪盐不懂这些,她很难跟妈妈共情,她只知道她不过分好,但也从来不差。汪盐就是汪盐,她努力工作认真经营,她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五光十色就有多少旮旯疾苦,她每一分钱挣得干干净净,她对得起自己对得起父母对得起那些从她生活轨迹走散的人。
她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自己不被平等对待。
当年陈茵诋毁盛吉安最严重的时候,也是汪盐最反骨的时候。她冲妈妈:我比你们任何人都了解他,他不是那种人,他哪怕骄傲,也是爱我的。
骄傲不影响他爱我!告诉我!
一文不名了,他也是盛吉安。我相信他能挺过去,也想陪他挺过去。
结局,她被狠狠打脸。也接受了一个事实,我们每个人必然要先爱自己,才能去好好爱别人。
*
高中毕业后,汪盐和孙施惠的联络淡了好几年。
淡到哪怕春节,都不互通往来了。
汪敏行偶尔问起来,汪盐也说不清楚,他放假和我们不同步,交际世界也不同。
二十岁那年,孙家传出来一桩风波,是孙开祥扣下了施惠回程的护照,理由是他和琅华店里一个高级销售来往过密。
那次孙开祥结结实实动了家法,授意施惠不和那个女人断了的话,他今天就是打死他,也不带怕的,该他孙开祥去吃的牢饭他绝不逃一口。
孙施惠脊背上被打的一处好肉都没有。吓得琅华都哭了,她朝汪家求救,因为记着汪家小时候救施惠的那个药。
那药从汪春来过世后,就失传了。
汪盐随父母一起去看孙施惠的时候,他趴在床上,汗如雨下,剪开的衬衫上全是血,沾着肉上,真真血肉模糊。孙施惠不顾家庭医生的反对,撑起身子,冷脸呵斥他房里的每一个人,叫他们滚。
汪盐头一个响应,自此,直到大学毕业,他们都没再说过话。
二人正式恢复所谓社交,是孙施惠毕业回国,汪盐那会儿刚跟盛吉安分手,应酬客户,在对方下榻的酒店咖啡厅谈事。
孙施惠在复式二层上,那天,汪盐如果不是偶然抬头,他不会联络招呼她的。
一起吃日料的时候,汪盐饿得狼吞虎咽,某人略坐坐就走了,临走前买单也骂人,“胖死你。”
他正式接管他爷爷的生意以后,忙得自抽陀螺。
偶然想起汪盐,联络一下友谊,汪盐十次有一半被他迟到早退或者干脆放鸽子。
所以今日的汪盐,才和自己开了个莫大的赌局。
因为她知道,今日孙家的宴席,对某人而言是什么级别的。他不可能轻易抽身出来应付细枝末节的东西的。换句话说,她需要的是绝对的公平,平等,哪怕是这种概率题。
如果他孙施惠连这样的概率都在算计的话,那么汪盐实在对他失望至极。
酒吧出口是处永生花幕墙,汪盐一袭白色羊绒大衣,停住脚步回头来,冷而俏的面孔站在玫瑰花的幕墙前,油然的一幅画,浓情淡意,熠熠生辉。
她与身后人,一白一黑两点成灰地落在油画上。
“孙施惠,这样的游戏好玩吗?”
有人慢慢踱步过来,听清她的话,然后酒气浓烈地答复她,“汪盐,别说我不稀罕和你玩这样的游戏;我就是玩,也不会这么拙劣地被你拆穿。”
“……”
“不信?那要怎么信,我要是算计你这种小儿科的游戏,那就让我身无分文地滚回去姓施?你是知道我的,这辈子最大的心病怕就是这点破事了。”
汪盐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肩头一落,仿佛本来严阵以待的对峙,被对方不费一兵一卒,檄文阶段,就攻溃了。
孙施惠见她不说话了,牵着她的手腕就往外走。
司机车子在外头等他,他也告诉汪盐,他都没等到宴席全散,爷爷过问他这个档口,你要去办什么事?
孙施惠答:终身大事。
孙开祥这才得知了琅华在席面上把汪家父母气走的事,老爷子要发火,却抓不到琅华人了,只留津明在那遮捂着,“她也是一时嘴快。说完就后悔了。姑侄俩已经较量了,您再多嘴哪边,这碗水都很难平了,干脆别管了,小孩打架就由他们争去。自己身体要紧。”
孙开祥由着津明给了这个台阶,嘴上依旧忿忿,“不像话。”余光去瞥施惠的意思,才想问他,终身大事是什么意思?
施惠已经抬脚出院子了。
眼下,车里。孙施惠问身边人,“你妈和你说什么了没有?”
汪盐据实以告也是打发他,“我没有心情管毒唯和爱豆的那些事。”
孙施惠听到她这样说,倒多了几分成算了,起码师母没急吼吼找女儿行使一票否决权。
有人眼底无端涌现出些笑意,面上三分无辜七分有苦不堪言,“都怪琅华,她好像一直和你妈不对付,你猜为什么?现在,爷爷还在家里发火呢!”
汪盐也喝了不少酒,昏昏沉沉的,早把爸爸说的话忘得差不多了,她只记着爸爸说孙施惠不好来着。
“琅华和谁都不对付。她一向这样的,能和我妈有什么过节。”汪盐客观局外人。
孙施惠故意拖沓,倒是惹得汪盐急性子起来,或者,女人天生的爱听八卦,无一免俗。
“她说什么了?”汪盐倒是催他起来。
“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为什么看不惯你妈。因为……”
“因为什么啊?”
“因为他好像喜欢汪老师。”
汪盐一脸惊掉下巴的样子,实在滑稽又鲜活,张嘴就来骂孙施惠,“你放屁。”
某人可乐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造谣这么有乐趣。
“是真的。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不然他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待见他呢。”
孙施惠得感谢文字同音的好处。
汪盐气得眉头打结,警告他,“你再瞎说,我不保证不打人。”
某人听闻这一句,捉她贴近他的手,轻佻也忘形地鼓舞她,“你打了试试看。”
汪盐当他喝醉了,平白吓得她一鼻子汗,才要掰开他的手,孙施惠这只手没有松开,另一只手又来圈她,撑在汪盐左侧与车门边。
他才要俯首来,汪盐紧绷也是抗拒,“孙施惠,你敢!”
他没什么不敢。愿不愿意更重要。孙施惠呼吸像个酒翁子,一息息编织过来,汪盐甚至开不了口提醒他车里有人。好像她说了,意义就变了。
变成了默许,纵容。纵容有些属于成年人难以规避的热络乃至欲/望。
汪盐始终没有闭上眼睛,孙施惠也在最后一息前,停住了。
四目以对。他沉寂寡相,“汪盐,事不过三。我再求下去,就显得没脸没皮了。”
“琅华说冯家介绍的那几个都比你好,她知道什么。她还嘴叭叭地说你抛弃了盛吉安,这才惹毛了你妈。”
“你抛弃盛吉安了吗,哼,你恨不得王宝钏般地守着他呢。”
有人酒意正浓,越说越起毛,他干脆质问她,“盛吉安除了成绩好点,哪点好,你说!”
汪盐气他没事又翻旧账,“脑子好胜过一切。谁喜欢笨蛋!人家当年是市理科状元。”
“你到了也没成为状元夫人。”
“滚。”
不知道谁的手机在震动,汪盐要查看的时候才发现,孙施惠非但坐在她大衣上,还坐扁了她的包。真是忍无可忍,“你给我起来。”
某人才不管这些,只问她,“答应吗?”
“你坐我包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