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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头 46(2 / 2)

胖子瞇起眼,谨慎的观察我的神色。

「他是我以前的一个玩伴…很久以前,在我认识王盟之前的朋友,大概我十岁的时候吧,那个时候认识的。」

「后来他就消失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也没怎么想。当然,一开始很难过,好端端的一个朋友,答应我说要回来看我,却再也没有回来…他的书还在我这里,怎么人就不回来了呢?」

「但是,随着一年一年过去,王盟来了,我开始读书,开始准备考试,也教了些其他朋友…我并没有把他忘记,但是我也没有掛念着他太多。偶尔想到的时候,或是看到他的书的时候,我会很想念他。我会想,不知道他现在过的怎么样了?他曾经说,要带我认识他的母亲,要一起去巴黎,不晓得他现在是不是回巴黎去了?但我也只是这么想想而已,想完就算了。」

「直到我看到那份录像带。」

「你可以说…我,无法原谅我自己吧。原来在他消失的那一年…不,或许在他消失的那一天,他就死了。而我却一无所知,完全一无所知,如此一无所知的过了近十年。」

胖子有些担心的看着我,眼神里有着什么?怜悯吗?我不知道。

「你能想像那样的感觉吗?好…莫名其妙,近乎可笑,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过了十年,只是在茶馀饭后的时候随便想想:不知道他过的怎么样?笑死人了,什么叫过的怎么样,他死了啊!明明是我害死的,我却完全不知道。」

「他因为我的缘故死了,所有知情的人也都绝口不对我提这件事情,就好像他未曾存在过,甚至一点痕跡也没留下。就连我这个导致他死亡的人,居然也对他的印象模糊,只是无聊的时候随意揣测他现在的生活,这到底算什么?他死了啊!他的生命算什么?一把飞灰,吹散了就完了,仅此而已吗?不要开玩笑了!」

「我无法接受,我不能原谅自己。无知是一种罪。是,绝对是。」

「我一开始想死,也打算死,我完全看不到我有什么理由还能容许自己活下去…但是后来因为我…因为某些原因,我不能死。」

我深吸了一口气:「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有了很强烈的慾望,我要想起每一件事,我要记得每一件跟他相处的事情,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再也不忘记。如果忘记了,那就是极端恶劣的行为,如果连我也把他忘了,那他的生命不就真正一点意义也没有了吗?正是我的缘故,他死了,我不能原谅自己:不能原谅自己的遗忘,不能原谅自己的冷漠,不能原谅自己的无知。」

「……好像这样就可以弥补什么似的。」

我神经质的咯咯笑了:「真是可笑,我真是…他娘无可救药的罪孽深重,不是吗?想想看,我真的在乎解子扬吗?我真的喜欢他吗?如果是,那当时我应该更积极的寻找这个朋友的下落,而不是等到好几年之后才辗转得知他死了,不是吗?所以说穿了,我现在心心念念着解子扬的死,那又算什么?人都死都死了,我又在执着什么?我是不是只是心存愧疚,才将他在我心理的地位提昇,藉此让自己好过一点?…装成我好像真的很在乎他似的,其实我只是自私,其实我一点都不在乎解子扬,其实我…」

「等一下,天真,等一下。」

胖子突然打断了我的话,不让我继续说下去。

「我不知道解子扬是谁,我也不晓得整件事情的全貌,但是你先听胖爷我说一句。」

胖子深吸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说道:「吴邪,你为什么总是把事情复杂化?」

我缓缓的将视线从窗外拉回来,定在胖子的脸上。

「你的朋友死了,你觉得很难过,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既然是痛的,那为什么需要那么多理由?你难过,所以想要记起跟他相处的时刻,就这么简单。我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害死了他,或许你非常自责,但是单纯的罪恶和自责是不会造成悲伤的,人并不会为一个陌生人哭泣,你一定相当的在乎这人,你才会如此不能接受他的死亡。」

我不相信,坚持道:「不,胖子,你不理解,二叔和三叔,甚至王盟还有潘子,全部都…」

「不对,天真,你听我说,」胖子再度大声的打断我的话:「就是因为在乎他,所以你才不能接受自己的无知,所以你才会强迫自己非得要想起关于他的事情,因为你根本不想忘记他!你要真不喜欢他,那不管他怎么死的,你都不会在乎。你不要在你自己的脑子里把事实扭曲成那什么乱七八糟的理论,然后借着这样的歪理重复惩罚自己,你只是很难过而已,懂吗?你只是很伤心,不断想着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做些什么事情,阻止他的死亡也好,早一点得知也好,什么都好。你只是很难过。」

听着胖子解释,我的心情极端激动,难以克制的想痛哭,但是泪水却流不出来。

「听好,天真,你在藉由自我厌恶拒绝你心里的痛,」胖子续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压抑自己的情绪,或许是因为吴家的人不理解你为解子扬的事情难过,或许也是因为你的个性,我不知道。但是重点在于,不管别人怎么想,你首先应该要接受自己的情绪。」

我不知道胖子说的对不对,我只知道我非常的想哭,但却哭不出来。

长久以来,家人的确无法理解我对于解子扬事件的执着,我为此也非常的不能接受。为什么他们可以觉得解子扬一点都不重要?我真的…

「…什么时候痛也需要解释,也需要认同了?觉得痛觉得伤心,那都没有关係,那是正常的。你想休息一下也无所谓,但是要记得回来,不要就陷在里面不出来了,不值得。你应该要认可自己的情绪,人心里的痛是不能跟别人相比的,或许别人觉得你的痛不值一提,但只要是你亲身体验的痛楚,那就是痛的,真实而不容质疑。」

…是这样吗?

我并没有被胖子的说词完全说服,但是我却被胖子深深感动了。问也不问一句,他就帮我查消息,开车来接我,甚至对我重述老海的事情,现在还坚定的宽慰我…虽然讲的一脸不在乎,但是我知道,胖子是真心在劝我,关心我。

但我还是觉得…

解子扬,为什么我活着,你却死了呢?

我跟胖子很少讨论这么严肃的话题,所以他一沉默下来,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于是我们两个就这么静静的坐着,直到胖子再度开口。

「天真,你感觉好点没?」

我迟疑了一下,缓缓的点了点头,我真觉得胖子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的直率是我一辈子佩服,也一辈子学不来的。

「感觉好点的话,我给你讲个笑话。」胖子抓了抓肚子,说道:「有一回我在电视机里头看过一则广告,是卖啤酒的,讲的呢?就是有一个可怜人,他从山谷摔下去,没死,站起来之后又被一辆大货车碾过,没死,爬起来之后突然又有一道闪电打在他头上,你猜怎着?他还是没死。」

这个跟啤酒有什么关係?我心里想着。

「然后镜头就转到一间酒吧,死神搭在吧台上,专心的喝着他的啤酒,忘记了自己的工作。」

我撇撇嘴,这到底哪里好笑了?

「我想说的,只是,人哪,成天想着死啊死的,其实没那么容易就死了的啦,人生哪那么复杂…」

胖子开朗的说道,但是后面的话语我却没有仔细听清。

不由自主的,我心里浮现了一个画面:像西部片一样的背景,烟雾瀰漫的小酒吧,阴沉灰暗的基调,木造的房屋和桌椅,骯脏的地面和叼着烟斗的老酒保,死神披着黑色的披风,歪斜着身子,举起酒杯,悠悠间间的啜了一小口。

突然感觉有点微妙。这是什么世界啊?活着的人在世上忙得要死要活,为了琐碎的细事操心东烦心西,然后死神居然给我悠悠哉哉的在酒吧里喝他的啤酒?

不明所以,我想起了一幕我在本家别墅远远看到过的景象。

那一天天气不错,父亲很难得的走出他的书房,到中庭里坐着。他养着一隻黑猫,养很久了,那隻黑猫跟我父亲很亲,他走到哪那隻猫就跟到哪。那一天那黑猫当然也跟着我父亲到了花园,牠展开腹部,仰卧着在那里很舒服的晒太阳。

我父亲原本坐在椅子上,后来却自发性的站起身来(他很少主动站起身,因为他脚不方便),慢慢的挪到黑猫的身边,弯下腰来,伸出手,宠溺的搔着猫咪的肚子,黑猫呼嚕呼嚕的叫着,很愉快的样子。

父亲跟黑猫玩了一阵子,累了,缓步挪回他的椅子上,继续坐着,而黑猫就躺在那里继续晒太阳。

等到父亲觉得休息够了,站起身来准备回书房的时候,黑猫却没有跟他一块走的意思,依旧一动也不动的,躺在那里晒太阳。

父亲发出粗嘎的声音,唤了几声,可是黑猫却没有理他,懒洋洋的躺着,根本没有想移动的意思。

父亲呆站了好一阵子,然后背过身去,蹣跚的离开,拖着脚,他的步履比平常还要不稳,寧姊姊恰好经过,注意到父亲,赶忙上前扶了一把。

一直到很夜了,我再从中庭经过,发现那隻猫还是维持着同样的姿势躺在那里的时候,我才知道,牠早已不是在晒太阳了。

从此,父亲再也没有养过任何一隻猫。

其实死神真的有本钱在酒吧里悠间的喝酒啊,他要做的,不过是一个带离的动作,连声事前通知都不需要的。我们这些庸庸碌碌的人类,能奈何?

…庸人自扰,都是庸人自扰喔。

我看着胖子,他的神情有一点古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说话。事后想起来,应该是因为我当时的表情也不怎么自然,所以他才会用那种眼神看我,揣度着他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但是我看着他的脸,明明挺开朗的轮廓,却硬是挤出几道皱纹,胖乎乎的脸颊因为担忧,肉都堆起来了,小眼睛瞇得细细的,看起来实在滑稽,引人发笑。

于是我就大笑了起来。

胖子看到我笑了,也慢慢跟着笑出声,虽然我不知道他笑的理由是什么,或许我的脸也很怪吧?

以前我看过一篇心理期刊上的报导,说人的笑声,其实是一种对于恐惧的反应,藉由笑,人想要驱散自己的不安和害怕。

我跟胖子两个人,就那么坐着,一同嘲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