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琅的眸光久久落在那个十七岁逃家的少女身上,直到身畔的魏七郎唤了一声“表兄”,他方道:“去……陪陪她吧。”
魏七郎便点点头,骑上马追过去,却不知该同她说些什么。
大力走得慢,他也慢慢与她并行,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先开口,“樱桃在安家的马场,最初那半年总是后腿无力,每每撒尿便会尿它自己一腿。二舅父总会帮它清洗干净。他说,马性高洁,乃灵畜中的君子。君子,不该活的那般窘迫……”
他听着她喃喃细语,反应过来,她口中的“樱桃”,是当年在他手中受伤的马。那时它还不叫“樱桃”,因是一匹枣红马,取名叫“枣花”。
她说话的时候并不看他,只看着遥远的夕阳,“可是,樱桃那时候对人失去了信任,它永远缩在最偏僻的角落,去给它放料,它永远要等人离去才敢去吃草。二舅父给它清洗马腿,不知因此被它踢伤多少回……”
她终于缓缓侧首,“魏七郎,舅父说你是老实人,我同你两日的接触,也看出你并非奸邪之辈。那么你告诉我,当年你为何当街打马,导致它受重伤?”
魏七郎一时语塞,几息后,方才道:“若我说,当年我受人蒙骗,以为那样可以救马,你可信我?”
他有一双赤诚的双眼。
昨日她戏弄他,用西域之礼接待他,他万般为难,这双眼中也不见厌弃。
她看着这双眼眸,缓缓点了头,“是谁蒙骗于你?用何借口?”
“我那时得了枣花,可不懂养马,未料到枣花的皮毛下爬满了蜱虫,各个吸饱血如赤豆大小。我骑着它上街,于街面上发现时,很是着急,却不知去何处寻医。用手去揪,那蜱虫反而更要往马皮下钻,便是将身子揪下,虫头依然留在马皮之下……”
她轻轻点了点头,“要用酒去擦,或是用松脂熏它,它自会松了倒钩,掉下来。若强行去拔,马轻则生疮,重则病亡。”
魏七郎惭愧道:“此法子我也是近两年才知,当年却又着急又无知,只知道再不救马,马便要失血而死。那时正好有人经过,自称兽医,给我出了主意,让我用刀刃去刮……”
嘉柔不禁愕然。
时隔四年,她现下还记得樱桃躺在街面上周身流血的模样。
若非二舅父的坚持,樱桃是救不回来的。
“我只刮了几下,便觉不妥,当即收手,然马却轰然倒地,血流如注,我忙回首问兽医该如何,那骗子却早已逃之夭夭,哪里还有人在。”他想到当年一幕,犹觉心悸,“直到后来我跟着军中的兽医学了些浅显的养马技艺,方才真正明白我当年何其愚蠢。”
他歉疚地看着她,“五娘,当年你挖坑绊倒我,我心知我乃咎由自取,并未怪责你。只当时姨母来家中探亲,未知晓其中缘由,便拽着我吵着上门寻你……”
她勾了勾唇角,想为当年的误会一笑抿恩仇,却一点都笑不出来,只有魏七郎问她:“枣花,不,樱桃,它如今可好?”
“它现下是二舅父的坐骑,只有在二舅父面前才极顺从,便是我去逗它,它都要尥蹶子。”
他便欣慰地点点头,“它能跟着安家的人,是它的福气。”
龟兹城不大,往中心去的路并不算远。
缓缓行了一阵,已到了王宫边。
拐进支路再行了几息,便可见长安客栈。
从客栈外尚看不出什么,进了与客栈相通的跨院,却见院门口守着两个兵士,是于流程上监视赵勇不可在行刑前逃跑。
曹氏的哭声便从夫妻二人的房中传了出来。
能听见赵勇在低声规劝:“莫哭,此番我还能留下一条命,是薛都护的照应。”
她不知怎地生出几许踌躇,已迈进去的脚又缩回去。
转身正要出去,却见赵卿儿怀中抱着个包袱皮匆匆而来。
人尚未到,那包袱皮里的浓重药味已先一步喷散于四周。
赵卿儿也眼鼻发红,显见已是哭过,却比受了生活磨搓的曹氏更加乐观。
她瞧见嘉柔和魏七郎,已猜出他乃嘉柔定过亲的夫君,本该关心几句,然此时却不是合适的时机,只问嘉柔:“怎地不进去?”
嘉柔摇一摇头,问道:“抱的什么?”
“提前抓了些治伤的药,今夜连夜熬一熬,明日阿耶行刑后,就能立刻用上。”
嘉柔点了点头,从衣襟中取出一个金饼放在包袱皮上,“给赵世伯寻个好郎中。”
赵卿儿眼睛一红,眼泪便滴在那金饼上:“阿柔,我们赵家,对不起你。”
她原想说个笑话逗一逗赵卿儿,此时却一个都想不起来,半晌方道:“明明是突厥人对不起龟兹、对不起大盛,与赵家何干?你我是一家人,从儿时起便是。”
赵卿儿便提袖抹了泪,却将金饼塞回给她:“寻郎中的银钱够,你自己赚的银钱,自己收着。”
嘉柔见她坚决,方不同她推拒,将金饼收回去,方问道:“世伯说,伯母当年生产,后来那孩子呢?”
赵卿儿不由叹了口气,“那夜大战,她受了惊吓,产下一个……死胎。”
嘉柔本已猜到那孩子该是不存于世,却未成想会是这个结果。
此后曹氏再无产出,想来那时留下病根,或因心病,不能有孕。
够了,那般的惩罚,早够了。
突厥人的罪责,为何要大盛人来承受。
—
嘉柔是个四体不勤之人,留在客栈反而要添乱。她还是决定,今夜先回庄子,明日一早再前去客栈等赵世伯。
魏七郎将她往前头送了送,她见他闷声不语,终于道:“我不中意你,你可知晓?”
他点一点头,“你不愿嫁我,才来得龟兹。”
“我决定离开长安之前,曾去信邀你出来商谈退婚,你为何不应约?”她一拉缰绳,止住了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