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都知晓学一门医术不比考科举简单多少,待雀离大寺的僧人真的学会医术,敢放手行医,不知又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古兰在一旁放羊,趁着她同白三郎中途歇息的时候,忍不住上前问:“雀离大寺的佛像们,真的哭到眼中流血?”
事发仅仅一日,关于此桩事已是传出好几个版本:
有说头一日佛像们还面上挂笑、满面慈悲,第二日却是啼哭之色,血泪从眼一直流到脚下,连金身都腐蚀。
又有人说那几尊佛相里,以药王菩萨最为邪性,自流过血泪后,信众在其座前烧香,皆点不燃火。
佛教在龟兹已扎根数百年,上至王族、下至黎民,无人不信,无人不尊。
此事颇引得人心惶惶。
只有白三郎这般不关心民间疾苦的纨绔却是哀叹连连,早知道便跟着嘉柔一起前去庙中,亲眼看到那惊人的一幕,也好回来向其他人显摆。
作为有限的知晓其中内幕的人之一,嘉柔属实有些心虚,只拿出夫子的身份板着脸道:“不信谣,不传谣。”
也就隔了一日,又有一桩旧闻被提起,言六七年前上一届安西军曾处死一个巫师头领,那巫师临死前曾发下诅咒,说几年后无数病痛便要降临龟兹草原。
此旧闻被提起,草原上又是一阵人心动荡。
包括白银亲王在内的各个王,甭管闲散不闲散,日日前去都护府与王宫,要商议出个应对的法子来。
最后商议的具体结果是什么,民众并不知晓。只是两日后一个和煦融融的拂晓,晨光将将从昆仑山外透过来,从雀离大寺通往白家庄子的路上,多了一列由七七四十九个僧人组成的马队。
马队边上还有一圈铁马金戈的安西军将士,往前每行一二里路,就有将士甩手抛出一枚惊天雷,将湛蓝苍穹炸的白烟四起。
等晌午时分僧人们到达白家庄子跟前时,身后已是浩浩荡荡跟随着近百跟来看热闹的乡民。
此时安西都护府的大都护薛琅也拨冗前来,在白银亲王的带路下,会同雀离大寺代住持玄法长老,连同另外两位僧人一起到了阿吉一家的帐子外。
长河落日,阿吉家的炊烟刚熄。
强撑了一日的老阿吉已躺回榻上,在重重的喘息中昏睡着。
六岁的古兰与七岁的阿兄骑着骡子,将弥漫旷野的数千羊群赶回羊圈。
远远瞧见自家帐子前逶迤来了数十人,兄妹俩仓促赶到帐帘前,面色惊惶,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白银亲王笑地和蔼,同兄妹俩道:“快掀开帘子,将里头腾开,从雀离大寺来的医僧要为老阿吉驱邪了!”
古兰大喜,连忙撂开帘子钻了进去。
只有比古兰年长一岁的阿兄央卓却却被这乌泱泱的来头吓了一大跳。
什么样的邪物,需要数十的高僧来驱啊。
他心下一思量便已朝亲王跪下,双眼已红,“主人,阿嫲的病,可是不行了?”
薛琅行上前,高大的身形笼罩着小小少年,正色道:“你放心,安西都护府主导之事,没有不成。”
央卓过往曾远远见过大都护好几面,皆被他身上金戈铁马的气势所慑,从不敢近前。可此时这位将军高大的身影似沉稳的昆仑山脉,给了他无尽慰藉。
他小小脑袋瓜重重磕在踩实的泥土上,起身就往账内跑,同古兰一起将帐中零碎之物腾开。
白银亲王回首:“薛都护,请!”
重重梵音在帐子周遭响起,僧人们已围坐在帐外,双手合十,诵经不止。
橘黄的夕阳投射大地,似佛光万里。
薛琅回首,将乌压压的乡民们环视一眼,径直进了帐中。
榻上老阿吉昏沉中睡着,偶尔口中喃喃几句,不知在说着什么昏话。
在铺天盖地的梵音下,老阿吉终于渐渐平静,颤悠悠转醒,却又引出一连串的急咳。
围在帐门口的乡民们纷纷后退,唯恐沾染上邪物。
古兰连忙上前,同她阿兄两人熟练地替老阿吉抚着胸口。
薛琅上前,握住了老阿吉干枯的手,眼底浮现一抹微笑,用流利的吐火罗语道:“老人家,听说你的儿子、儿媳去寻找丢失的羊群已好几个月?”
老阿吉面上显出激动之色,喉中咯咯作响。
薛琅又道:“你可思念他们?”
她喉间一梗,浑浊的老泪顺着消瘦的脸颊淌下,落在青年将军宽大的手背上。
薛琅不见嫌弃,看着老阿吉的双眼,语气是少见的温和:“你的病有僧医诊治,今后佛祖相佑,你定能安然等到他二人平安归来。”
老阿吉的眼泪似帐外的西川河水,汩汩流不尽。
外头诵经之声无穷无尽,传达安详与怡然,全然不似巫医神秘凄凉的跌宕巫音。
她心中渐渐明了,今日所来并非巫医,却是比巫医更令人尊崇的僧人。是救苦救难的长生天不忍见她死去,要出手挽救她。
她昏昏沉沉挣扎着下榻,跪于冰冷的地上,双手合十,跟随账外的梵文口中念念有词,神情虔诚而朴拙,将全然的信赖投于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
薛琅起身,向一起进帐的一个身段敦实的老和尚点点头。
老和尚上前,站在老阿吉面前双手合十,用不甚流利的吐火罗语念下一句佛号。老阿吉主动伸出枯瘦的手,任凭老和尚将指尖搭在她的手腕上。
薛琅步出帐子,身上冷硬的盔甲因他的步伐而“嚓嚓”作响,他的神色也同盔甲一般冷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