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枝猝然抬目,撞进他杳深的眼底。两个月以前,他的眼神尚不是这样的。
从江州回来后,听闻他便上折子辞了官。她方明白过来,他那些口口声声的江山社稷、卧薪尝胆,不过是托辞,当初南下,只是为了帮她救母。
找了那一堆冠冕的理由,甚至不惜将他囚禁,也不过是为了不想让她背负过多。
可这一回,他好容易斩断的纠葛又因她而重新接起。杨枝怔怔望着他的眼,手心不自觉在那瓷瓶的浮凸处抚来抚去,良久:“这药……你拿什么换的?”
薛穹垂着眼睑,侧转过身,似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眼底的波动,有一会,方沉沉开口:“卫尊的性命。”
“卫尊死了,我亲手毒杀的。”
“薛大哥!”
“你斗不过他们的。这天,要变了。”分明是盛夏,薛穹的声音却带着一丝深秋的苍凉。仿佛为了与他这句话相应,巷中卷起一阵长风,远处的天际似有黑云滚动。
杨枝整个人一震——卫尊,死了?
天子昨日才答应留卫尊一条性命,今日他便死在了牢狱之中,还是被薛穹毒杀的,他是不要命了,还是天子……
脑中思绪飞转,面上却不见悲喜。深藏于骨血中的倔强一下子涌上来,令那长风也添了气势:“斗不斗得过,总要试试才知道。”杨枝将瓷瓶揣入怀中,道一声谢,走到薛穹才骑来的那匹骏马旁,“借马一用。”不待他应,便翻身上鞍,拍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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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上,杨枝忙将那药给母亲服下,杨母很快醒转,意识到自己中了毒,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目中茫然了一瞬,忽地抓住杨枝的手,沉声道:“敏儿,我知道你舍不得阿娘,但阿娘宁可死,也不愿你做违背本心之事。”
“女儿知道。”其实在南安之时,她便想明白了。她猜,李挺也是知道她母亲性格,知晓她会这么选,所以这回提的要求,才会全然不涉百姓社稷,只关乎她自己。
他们给了她两个选择——杀柳轶尘,她必然做不到。而嫁给薛穹,其实目的亦是为了杀柳轶尘。与薛穹成亲,柳轶尘必会得到消息,到时仓促回京,只怕会撞入沆瀣门的圈套。
江州一事后,原本还打算拉拢的柳轶尘此刻只怕已成了沆瀣门心中的附骨之蛆,不除,寝食难安。
她该怎么做?
想着,她走到门边,招呼下人取饭菜来。母亲昏睡了一天一夜,粒米未进,她自己从昨日晨起到现下,亦是没吃什么东西。
不知为什么,想到柳轶尘,方才尚可的胃中忽然一阵强烈的饿感袭来。不禁摇了摇头,这厮竟不觉间将她久经风霜的肠胃都养刁了。
厨下早备好了饭菜,仆从连忙取来,母女两相对用饭,用了两口,杨母忽然一阵剧烈咳嗽,低头举帕一掩,帕上竟赫然一片鲜红。
杨枝整个人一惊,慌忙撂下筷子:“阿娘怎么了?!”
杨母盯着那帕上的鲜红亦是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却是淡淡一笑:“无妨的事,前几日接连赶路,胸中火有些旺,休息几日便好了。”
杨枝自然不信这鬼话,眸光死死盯着那帕子:“我去找薛闻苍。”
“站住!”杨母叫住她,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沆瀣门工于心计,他们想要挟你,自然不会当真要了我性命,只是,亦不会让我一点无虞,否则你便不会担心,他们也就失了逼迫之力。”
“阿娘,我知道。”
“知道你还去,你是想答应他?”
杨枝不语。
杨母看了一眼那帕上的血,沉吟片刻:“他们给了你多长时日?”
“十天。”
斯须的默然之后,杨母伸手抚过杨枝的手背,微微一笑:“若非当年的阴差阳错,你我早已是刀下亡魂,而今你我能再相见,能一起多过这些时日,已是平白赚得。接下来的十日,你不必再为我奔走,好好陪陪我,陪我走过这最后一程,可好?”
“阿娘……”
杨枝哽咽声未落,门外忽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她本能抬头,一袭青衫已越过门槛,径自走进了屋中。
“杨主事,请恕我不请自来。”来人是谢云,一身家常的青色道袍,步子跨地很大,脚下带风,很有几分风尘仆仆之感。不知是否在烛火下的缘故,他的脸又白了一个度,而那白皙的有些透明的面颊上,明晃晃地映着一个红红的五指印。
杨枝看见忽然闯入的谢云,微微一怔,待看清他面上的五指印,更是一愣。
那五指纤长,似是女子的手掌。
杨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不好直问,谢云却丝毫不以为意,在杨枝母女对面落座,向杨母行个礼,浅笑:“我从卫府过来,这是卫家那小妮子打的。”
“卫窈?”杨枝见过卫窈,是个清丽温婉的姑娘,通身带着京中闺秀的教养,便是着急救父时,亦不失礼数。
见杨枝面露惊愕,谢云却是一笑:“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他父亲死了,你知道吧。”
杨枝见他神色如常地提及此事,显然这般行色匆匆而来,并非为了这事。心中不觉一凛,可眼下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更为重大的事?
谢云一笑之后,瞥见杨枝凝起的眉,神色亦敛了起来,不再啰嗦,单刀直入道:“方才宫中传来消息,陛下……病重了。”
“什么?!”杨枝愕然。
谢云垂眸快速道:“午后整个太医院都进宫了,说是喘症复发,但比往日来的都要汹涌。”
“可卑职昨日觐见,陛下精神还十分矍铄,并无半分病态。”
“所以说是急症……究竟情况如何,谁也不晓得。”谢云道:“太子午后便进宫了,此刻也困在宫中。你那日在宫中,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杨枝凝眉思索,谢云却于这当口取出两封折子:“还有两件事我也觉得蹊跷,南军统领定了个意想不到的人,而北边,北狄近日异动频繁。”
杨枝已不必问他是如何弄来的这两封折子,连忙捡起来草草扫过:“蓝廷玉?”是东宫良娣蓝采薇的父亲,一向与江范十分不对付。当初李擎越起事,他虽远在青州,却亦有从龙之功。
若他也是沆瀣门的人,那沆瀣门的棋子埋得可太深了。
不过沆瀣门善于攻心,连江范手下的单行简都能轻易策反,一个本与江范相对、不甘人下的兵部侍郎岂不更为简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