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枝想将他烫残的心刹那又起,然对上他那双看似明澈的眼,一下子又软了心思,低头舀了一勺羹,送到他嘴边。柳轶尘满意喝下一口汤,方问:“你道原先在你这位子上的主事缘何被黜?你道今上为何许一个女子入朝?近来御史台新进了一个人,你道是谁?”
杨枝茫然地摇了摇头,连忙又为柳轶尘喂了口鱼羹。
柳轶尘笑道:“前几日江州仕子闹事,起因是一个贫寒仕子因无钱买药,只是淋了场春雨,便因伤寒活活冻死在了家中。这便揭开了一桩大事——你想必知晓,凡考上官学的仕子,非但免征税赋,朝廷还会每月给予一定数的月钱,虽数目不大,但对一些贫寒学子来说,却是雪中送炭。但自前年开始,这笔月钱却无故断了。仕子各处寻门路上告,不是被太守拦下,便是被刑部压下,直至前几日,因那贫寒仕子身故一事,众仕子终于怒气难消,闯进了州府,干脆将太守绑了,才将此事闹大。”
“按下这事的便是被黜掉的那个主事?”杨枝问:“这与我入朝又有何干系?”
“你可知那主事是谁的人?”柳轶尘问,见她面现茫然,道:“朝中目下势力最大的两派你定然知道——江家与太子。但太子本身其实并无什么势力,他性子敦厚,不擅笼络人心,围聚在他身边的人,大半是母族的势力。先皇后卫氏当年随今上征战北伐,屡立奇功,很得人心,于是卫家便借此聚集了一波势力,随后延乐之变,这些人亦为今上出了不少力。皇后仙逝后,这波势力便成了太子的拥趸,便是如今礼部、刑部、工部的那些人。”
“那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和这谢云又有什么关系?”
柳轶尘低头觑了觑她那汤碗,杨枝此时已没了半分小性,当即夹了一片鱼送至他唇边。柳轶尘轻轻一笑,须臾,道:“如今这些人与江家势力分庭抗礼,本成制衡局面,对今上来说,其实是好事,只是……太子性情太过羸弱,这前狼后虎之间,他反而成了一只任人宰割的鹿。现而今天子年岁渐高,为太子长远计,他需要削弱这两派势力,而要这么做,他需要第三股人马。”
“这第三股人马最好出身寒门,无依无靠、无党无朋,方能够不为任意一方所用。”柳轶尘顿了一顿,方定定道:“我是一个,谢云是一个,而你,亦是一个。”
“可……我是女子。”
“先皇后亦是女子。”柳轶尘道:“他便是想借此提醒卫氏,这天下,是他李家的,所有的权势荣华,他想要,随时可以拿回去。”
杨枝怔了片刻,旋即想起第三个问题:“你方才说御史台进了一个人,是谁,我认识吗?”
柳轶尘自她手中端过碗,将碗中剩余的汤羹一饮而尽,方冷冷道:“薛穹薛闻苍,你的故人。”
“薛大哥?”
“叫的真亲热。”柳轶尘轻哼一声,向那碗里剩下的鱼片努了努嘴。杨枝只好将那鱼片夹着,送到他嘴边,他这回咀嚼的声音格外大,丝毫没有片刻前的斯文。须臾,似将胸中怨气俱咀嚼殆尽,方道:“薛闻苍被封了巡按御史,此刻已经南下江州了。”
“南下江州?查仕子案?”
柳轶尘点头。
“他怎会忽然被卷进此案?”杨枝纳罕。
柳轶尘目光在她面上轻轻一点,又很快躲闪开,清了清嗓子,方道:“薛家是天下至儒,薛闻苍出面既能安抚仕子,又能震慑地方,是最恰当的人选。”
杨枝垂眸,这理由合情合理,可不知怎的,她心中总是有种异样的感觉。
柳轶尘用毕鱼羹,杨枝将残羹收拾了,要送返厨下。柳轶尘却叫住她:“一会自会有人来收。”
杨枝知道他大概有别事吩咐,便未坚持,留了下来。
却见他目光落在她腰间:“怎么这几日未见你佩挂香囊?”
“那是上巳节挂的,我不舍得那香气浪费,又多挂了几日。”杨枝笑道:“如今上巳节都过了好些日子,再挂就不像样子了。”
柳轶尘垂下眼皮,好一会,才低低道:“我喜欢闻,你挂着何妨?”不待她开口,又仿佛才想到什么似的:“对了,那韦保林昔日倾心江行策,便自己绣了一个香囊送给他,你何时……也送我一个?”吐字飞快,似蜻蜓点水一般,却在水心落下一圈一圈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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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刑部就送来了她上任的文书,文书所载上任的日子是在后天,这一两日工夫,是留给她交接事项用的。
送文书过来的是一名书吏,一并捎来谢云的一句话:“杨主事这两天若是无事,不妨来刑部坐坐,大人说可以趁机带主事熟悉熟悉部中事务。”
上司这般说了,杨枝自然没有推拒的道理。第二日一早,她便带着几样与同僚分食的杂果,上了刑部。
谢云听到人报,亲自迎到大门外。这是杨枝头一回见谢云,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朱红官袍衬的他面色极为白净,白的都能觑见脸上的血丝。容貌相当清秀,眼眉细长,眼尾直扫入鬓角中去,倒是有几分男生女相的味道。
谢云笑着迎她:“杨主事。”
杨枝连忙行礼:“劳烦大人亲自来迎,下官实在过意不去。”
谢云微笑:“以后同在一处做事,杨主事说的是哪里的话。杨主事随我来,我带杨主事在刑部和我们清吏司转转。”
天下九州,各州俱有一个清吏司,掌重案要案的复核勘察,如今她与谢云所在的,便是江州清吏司。
刑部衙门比大理寺大上不少,四处布置亦更加规整,中规中矩的。杨枝原道柳轶尘已是个没有情/趣的木头,到了这里方知,大理寺那一方春秋池,便已在风致上赢了刑部一大半。
江州清吏司占了前后两进跨院,除了郎中、员外郎、主事、经承外,还有书吏与官仆无数。一一介绍过来,已近正午,谢云道:“杨主事初到,作为本司长官,我怎么也该尽尽地主之谊——我方才让人在燕归楼定了厢房,杨主事若无别事,我们移步一叙?”
这么大的脸给过来,杨枝自然不敢推迟,连忙应是,亦步亦趋跟上谢云。
谢云举止斯文,一副地道的文人做派,两人在厢房内落座后,谢云叫来小二,点菜间忽然道:“听闻杨书吏不善饮酒,那今日你我就以茶代酒。”
杨枝微微一愕,谢云立刻道:“前些日子柳大人为主事挡酒,在京中已传成了一段红袖添香的佳话。”
这谢云,一面暗示自己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一面又将牌翻明了打,这是……想做什么?
却连忙应:“大人说笑了。”
菜很快上上来,谢云一边催她动箸,一边与她随意扯了些京中趣事,扯到杯盘已空了一半,方犹抱琵琶般问:“听闻主事在江州待过许多年?”
杨枝点头:“早些年江湖浪荡,四海为家,是住过一些日子。”
谢云笑道:“主事可喜欢那里?本官原籍正是江州。”
杨枝忙堆笑:“喜欢。江州人杰地灵,才能出大人这般高才之人。”
“主事客气了……”谢云淡笑:“眼下朝中有一桩急案,主事想必也已听说过了,江州仕子闹事,御史台的人已去了,这案子本是我刑部的,如今却让御史台抢了先,届时本部之人——自然以本官为首,少不得得挨一番参劾。本官今日与主事推心置腹,想听听主事的意见。”
杨枝推道:“下官的确听过这个案子,只是尚未见过卷宗……”
“那无妨。”谢云道:“主事聪慧,卷宗扫一遍不过一两日的工夫。眼前急的是,需要一个人去趟江州,不能当真将案子甩手给了御史台。”
杨枝还要说什么,谢云却摆了摆手:“自然这人得是我清吏司的,本官自当身先士卒……只是那江州太守谢知敬你可能有所不知,恰是我谢家本宗堂兄。牵涉本族,本官没有不回避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