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婵从容应道:“书吏既问了宫婢与医官自然也知道,我每逢这日子便会服一种药,服药后精神略好些,出去走走并无大碍——那日我涉水采荷,有宫人为证。”
“自然。”杨枝笑了笑:“娘娘特意出去采荷,定然会让人看见——小的的确问过宫人,那日确实有人看见娘娘与婢女泛舟湖上。”
“既有人为我作证,书吏为何还诽谤我?”韦婵口气中已有愠怒。
“娘娘莫急——”杨枝道:“娘娘采荷特意让人看见,为的是……掩饰自己先一步已去过了厨下。”
“你胡说什么!”韦婵怒喝:“你想污蔑我给姐姐下毒?”
“是不是污蔑,娘娘且听我分解……”杨枝道:“那日午后你先一步避开宫人到了厨下,在那碗银耳羹中下了药,后又故意泛舟湖上,让人误以为娘娘整个下午都在采荷——而那碗银耳羹,便是导致太子妃血崩而死的原因。”
“你胡说!”韦婵大怒,蓝采薇却皱了眉,忽然道:“可是……那碗银耳羹确实无毒,我拿银针验过。”
杨枝笑了笑:“恕小的直言,蓝娘娘因为在那碗银耳羹里下了能令太子妃腹痛的蜂蜜,多少都有些做贼心虚,因此只敢拿银针略验了下那银耳羹,并不敢将它交于太医院众医正,是也不是?”
蓝采薇不好意思地撇了撇嘴:“不错。”
“但致产后血崩的并非只有毒药,补药亦可……”杨枝道:“敢问蓝娘娘,那碗银耳羹,太子妃喝了多少?”
“喝了大半碗。”蓝采薇凝眉回忆:“当日我命人收拾时,只剩碗底浅浅一些了。”
“洋槐蜜味道有清淡槐花香,极易辨别,太子妃又素知自己食不得蜂蜜,怎会一口气喝了大半碗而不知呢?”杨枝问。
座下诸人这才一下子反应过来,只柳轶尘眉目疏淡,低头啜着茶,似置身事外。
见诸人起了疑,杨枝这才续道:“太子妃未尝出银耳羹中槐蜜,只因韦保林在其中又加了别的物什……若我没猜错,大抵是参水一类的补药。”
“寻常人都道妇人孕中要大补,但鲜少知这是临盆前大忌——尤其是人参这类活血之物。”杨枝望向韦婵:“但韦保林自称略通岐黄,这些想必是知道的。”
韦婵咬了咬牙:“我是知晓,可这也不能说明我害了姐姐。”
“太子妃只道是银耳羹中掺了参水,以为是进补之食,非但未忌讳,还用了大半碗。”杨枝道:“孰料产后本就因小殿下身故受了惊悸,兼之人参活血,一时便血崩身死。”
听到此处,江令筹已然一跃而起,拔出腰悬长刀,直指韦婵:“贱人!”
韦婵骇的后退一步,泪光涟涟:“大人,殿下,妾冤枉啊!”
杨枝踱了踱步,轻笑:“韦保林不想听听其他破绽吗?”不待她答,便自顾道:“韦保林自称正日礼佛,可对佛门规矩却仿佛一窍不通……”
“其一,韦保林自称太子妃生产时正在宫中祈福诵经。可娘娘有所不知,当今的太后素来虔信佛祖,为示尊崇,曾立下规矩,凡在家颂佛,需沐浴更衣,全身洁净,而女子入月时……当不得颂佛,才不失对佛祖的礼敬。”
“其二,《地藏经》在民间素有感召非人之说[1],寻常人十分忌讳在家颂念《地藏经》,更不会以《地藏经》为礼赠予旁人。江家夫人一向笃信鬼神,娘娘在江家住过些时日,想必十分了解。娘娘却劝我手抄《地藏经》赠予江夫人,想必是不知道这当中的利害吧。”
“娘娘说不知道这观音像另有塑像,但却连这些佛家入门弟子皆知道的规矩都不懂,那么娘娘究竟是拜的什么佛、颂的什么经?”
隔着帷帽,杨枝看不见韦婵此刻的面色,然而她沉默了片刻,却定定道:“书吏所言的确看起来有理有据,可是这些说到底不过是你的推测,须知世间事本就不能一切循常理,书吏说来说去,究竟没有实在的证据,就想靠这几句攀附的说辞为我定罪,大理寺就是这般断案的吗?”她转向柳轶尘,气势咄咄,方才的委屈、慌乱仿佛是另一个人。
柳轶尘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眼皮子都未抬,面向堂下:“太医院太医数十,俱是九州遴选筛出来的翘楚,你那小儿本官已请太医院院判看过,是中了毒,且年复一年才至如今地步,本官会……”
“王嬷嬷!”柳轶尘话音未落,韦婵已然急了。
柳轶尘却丝毫不受干扰,典了典衣袖,不疾不徐续道:“你杀人之罪,不能脱逃,大理寺会秉公办理。但稚子无罪,本官会为他延医看治,你可……放心。”
王嬷嬷抱着那尊佛像,仿佛未听懂他那话,混沌的眼底现出一丝迷茫——她这些年机关算尽,锱铢必较,一分银子也不肯放过,为的便是她那所有人眼中都不堪一救的痴愚小儿。她求神拜佛,不惜残害性命,为的亦不过是延那世人眼中不过拖累的小儿半年性命。
柳轶尘的徐缓语调仿佛有宁人之效,她不知怎的一下子觉得放松亦觉得疲倦了下来。她泛着黄光的老眼环顾四周——这里每一个人,随便一件衣衫,便能够她小儿吃上半年药,可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们,从不肯低头往底下看上一眼。
那高高在上的神佛,又岂肯低头呢?
王嬷嬷松开抱着观音的手,手足并用地爬到柳轶尘跟前,大拜而下:“大人,小殿下的确是奴……”
话未落,忽见室内寒光乍起,伴着破风之声,三两不知是什么的物什向杨枝直直飞来,下一瞬,一道素影倏忽一转,五指直抓李燮喉头。
这室内只有江令筹一个高手,杨枝与李燮又隔了些距离,形势陡变之下,他一下子救不了两个。“救太子!”伴着紫袍纵身一跃,一声不由分说的命令向江令筹传来。
江令筹身经百战,身体早于意识先一步反应,一刀向那五指劈去,那五指倏至倏收,然身形未稳,下一刀已至。但见银光飞舞、红衣急翻,只三五个眨眼的瞬间,那素影已被逼的节节后退,几步之后,便已退到了墙角,退无可退。
而恰在同时,杨枝已被柳轶尘扑倒在地,他整个身子压在她的身上,双臂张开,将她牢牢护在身下。他其实没有一丝功夫,虽所处位置不远,但……
杨枝惊悸后欲挣扎起身:“大人你、你怎么样?”
柳轶尘清隽的眉眼微微拧起,只一瞬,便恢复平静。他一手撑地,挣扎着坐起来:“无妨。”
杨枝这才能自他的庇护下完全起立,除了方才倒地一瞬的些微冲撞,她丝毫没有受伤。
然这时,却忽闻一声惊呼传来:“大人你受伤了……”蓝采薇站在与两人不远的身后,恰能看清二人瞧不见的背后光景。
作者有话说:
[1]的确有这个迷信,但是也不用太当回事。
这一章主要跑跑剧情,下一章结案。
虽然评论区很冷清,但还是给各位一直支持的小可爱们鞠个躬~~
第四十七章
杨枝面色一变:“大人!”
柳轶尘张臂整了整衣袖, 朝她微微一笑:“一点小伤,不碍事的,继续…审案吧。蓝娘娘, 烦请您使人叫个医官过来。”
杨枝才不管他嘴上说什么, 连忙转到他身后看那后肩伤口。近手臂的位置, 那里一枚梅花镖已近一半没入身体,鲜血顺着紫袍流下, 在脊背上落下一道长长的痕迹:“大人你……”忍不住伸出手去, 却又在离他背寸许的地方停住。
他侧身过来,一把将她的手拢入掌心, 手掌的温度将她刹那包裹, 她觉出那手心的细密汗珠, 一点一点沁入她手背,沁入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