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人,包子都凉了!”杨枝急道,要将纸袋夺回来:“我去替你热热。”却不知怎的,抢不过眼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纸袋被柳轶尘五指牢牢攥住,纹丝未动,倒是他倒打一耙般道:“别抢,抢坏了本官的包子,要问你罪!”
杨枝袖了手,却仍不放心地鼓囊了一句:“大人,包子都凉了,让我先热热再吃吧。”
“本官就喜欢吃凉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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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外院回来,杨枝径自向东北角而来,韦保林的寝宫便在此处。韦氏因与太子妃交好,居所离太子妃的宫殿不远。
途中经过一座花园,园中挖了个深潭,从院外引水进来,虽比寻常的湖要小些,但风致丝毫不减。若夏日泛舟潭上,熏风拂面,荷香扑鼻,倒比别处多一分怡然。
杨枝在湖边站了片刻,快步向韦氏寝宫而来。
春晖慵懒,洒在院前的粉白茶花上,为它镀了一层金边,令那金粉交错的花瓣丛中似有碎金子闪动。杨枝不由驻足,凝目赏了片刻,然这么一定睛,便看清了花瓣上的物什,原来不是春晖的光彩——心头一动,连忙低下身去。
头顶却传来如水的柔声:“杨书吏怎么来了?”恰是韦婵本人。
杨枝不动声色将那花瓣上的一点金黄揽入手心,笑着起身,行了个礼,道:“娘娘,我们大人下月要去江府赴宴,听闻江夫人喜欢诵经念佛,想命属下手抄一卷佛经送给江夫人,属下什么都不懂,上回听闻娘娘也是礼佛之人,便想来与娘娘讨教一二。”低头瞥见那粉白花瓣,想起自己方才那可疑举动,连忙又补了一句:“这茶花开得真好!”
韦婵目光随着她的话也落在那茶花上,浅浅一笑,若有所思般道:“是吧?我以前见过的茶花,比这开得还好!也不知这东宫里水土不服还是怎的,总也再养不出那样的茶花来。”她的目光落在那茶花上,却又像穿透了茶花,飘到了极远极远的地方。
杨枝闻言却不自觉一愣:“小的听闻娘娘从小长在北地,北地竟有比这更好看的茶花?”
韦婵回过神来,展颜又是一笑,这一笑较先前的笑更加外放一些,当真是名花倾国两相欢,杨枝一刹那都有些恍神,竟不知眼前的人与花哪个更美。
“我在西南住过一阵,书吏不知道吗?”见杨枝茫然,又补了句:“庆历七年,大将军将我父亲调到西南,我随父南下,直至接到太子妃的书信才回到京城。”
“书吏到过云城吗?那里山茶遍野,绚烂无双——书吏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
杨枝颔首:“好,将来一定找时机去看看。”
“书吏进来说话吧,正午日头烈……”韦婵说着,便当先往里走。杨枝紧随她跨过院门,只见院中花木较别处都多,草叶峥嵘,墙上攀着碧绿的藤蔓,一派繁荣盛景,却说不出的诡谲。
穿院子而过,韦婵将她引入正殿,殿正中供着一尊观音,金漆塑身,映的原本有些灰暗的室内一片煌煌。其余布置却十分简朴,连座上的锦垫都已褪了色。
杨枝目光在那观音像上顿了片刻,眉心不动声色拧了一拧。
韦婵在观音像下左手便落了座,并命人给杨枝看座。上了茶,方徐徐道:“书吏方才要问我什么来着?哦对,抄经的事,书吏只管问。”
“娘娘,大人让小的抄经,小的选了《地藏经》与《法华经》,娘娘觉得,抄哪卷更好?”
韦婵啜了口茶,方道:“既是送礼,送礼送双,书吏既有心,便两个一起抄了,如何?”
“娘娘说的是。”杨枝点头:“只是小的以往从未抄过经卷,不知可有什么忌讳?”
韦婵道:“抄经前沐浴焚香最好,若做不到,最好也得净手。只是说到底还是心诚即可,书吏不必过分忧虑。”
“小的谢娘娘教诲。”
从韦婵殿中出来,杨枝直奔黄成处。黄成等候已久,一见她来,几乎是扑了出来。
杨枝郑重问她:“你可想好了,今日决心一下,往后便再没有京中这般逍遥快活日子了。”
“想好了,你快帮我吧。”
次日一早,太子李燮提剑气势汹汹地踹开了柳轶尘的门。
“柳敬常,孤几番忍你,你竟一而再再而三玩弄于孤,你当孤真不敢杀你?”
柳轶尘正在案前批卷,见状连忙跪拜:“殿下息怒,臣不知如何冒犯了殿下,望殿下明示。”
“如何冒犯?”李燮冷笑,一双素以温柔仁善著称的眼底竟盈满寒光:“好,你不知,孤今日就一桩一桩说给你听!”
说话间,长剑疾指他头顶,下一瞬,银光乍起,将他发冠整个掠下:“孤问你,那首歌谣可是你作的?”
柳轶尘发披两肩,形容十分狼狈,口气却仍不紧不慢:“殿下说的是哪首歌谣?”
“东宫立良娣要经过太常寺,那首歌谣一传扬开,太常寺只道黄成克孤,无论如何也不肯同意,还闹到了父皇那……”太子道,话到此处忽然反应过来:“呵呵,你要装傻,孤也随你,孤只问你,你把黄成弄去哪了?”说话间手中的剑已至柳轶尘颊边移至右肩。那柄剑寒光凛凛,是柄吹毛断发的利器。
柳轶尘垂着的头忽然抬起,面现惊愕:“黄成不见了?”
“你少给孤装!”李燮面目已渐趋狰狞,额角青筋凸起,紧随而来的侍卫都下意识不敢靠近,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太子。“孤再问你一遍,黄成去哪了?说!”
“殿下,宫中已然都找过了吗?”柳轶尘露出焦急神色,“关心”起黄成的安危:“黄成贪玩,会不会是在宫中闲逛迷了……”
话未落,伴着一声裂帛之声,剑尖刺入柳轶尘右肩,苍青布袍上登时洇出一片鲜红。伴着那鲜红,是李燮的一句咬牙切齿:“柳敬常,孤看你究竟有多少血可以流。”拔出剑,又逼上了他右臂。
柳轶尘眉目仍然清淡,除了那一点造作的担忧,看不出别的情绪。
“你不说,孤就断你一条右臂。”李燮狠道:“你这京华第一才子的手,可就毁了。你想清楚,为了一个手下,当真值得如此?”
柳轶尘眼睑微垂,跪的端正笔直:“黄成失踪,是臣约束不严,臣甘愿受罚。”
“你……”气怒之下,剑身已然向下压去。来自宝剑本身的凛冽,与自上而下的威仪,足以令任何一个人喘不过气来。
柳轶尘眉眼仍如远山般清清沉沉,无半分动容与畏惧。
胸口的血花越漫越开,漫到襟前,顺着衣襟往下,似长出了触角,盘踞在心口,顷刻就可以将他整颗心挖出来。
杨枝闯入屋中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一刹那,她不知怎么想到了十二年前那个雨夜跪在中庭低泣的少年,那个在固执倔强一遍一遍敲着登闻鼓的单薄身影。
杨枝的闯入打破了眼前的僵局,紧随而来的红衣人更是让局势变得微妙起来。柳轶尘虽是重臣,但李燮是天子唯一的儿子。天子为人狠厉、杀伐果决,当年宫变更是举手间便令血流成河,唯这个儿子,是他心中仅余的一年无奈,或者说温柔。
李燮是故皇后留下的唯一血脉,而宫中虽有嫔妃,天子却鲜少临幸,是以子息单薄,到如今也不过一子一女。
他心知李燮懦弱,心底的一点私念,不过为的是自己百年以后,李燮不必再面对兄弟的虎牙,重蹈延乐之乱的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