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雾闻二人言语,自顾倒了一杯,送入口中,又将空盏给三人看了一眼,方道:“诸位放心……这京城之中,我当真毒死了柳大人,下一位继任的大理寺卿,势必会当真像杨书吏方才说的那般判案——人说柳风曹骨,我信大人。”
京中人说柳风曹骨,柳指的是柳轶尘,曹则是京兆府尹曹封,俱是风骨清正的典范,亦都是硬骨头。
杨柳二人不约而同,各就着茶盏似饮酒一般大浮一白,将空杯展给她看。三人对视一笑,黄成一脸懵逼。
杨枝道:“我先说说我的猜测,傅姑娘看对不对。”
“杨书吏请讲。”
“傅秋兰到方府本是为了报养父与傅婉娘之仇,无意之中发现了账本,就想借账本扳倒方家,但她知道那账本干系兹事体大,且方卓氏当时已盯上了她,一言一行皆在方夫人掌控之下,行动非常不便。方氏夫妇俱是虎狼,在这两匹虎狼之间腾挪,无异于螺狮壳中做道场,因此她想到了陈旺。正好听闻方濂要为她打一支簪子,便想到了借金簪传信之法。她可能也预感到了方卓氏容不下她,迟早要对她下杀手,若是她能活着走出方府,那自然没有再借金簪传信的必要。可她如果一死……方氏夫妇不和,凭她对方濂的了解,那簪子他大概会随手送给秾烟。”
“……秾烟胆小,但凡发现簪中藏着账本,势必会干脆将那簪子丢了,也不想掺和其中。而傅秋兰知道,你因为方濂的关系,一直在关注着秾烟。秾烟贪财,却无故丢弃一枚价值不菲的金簪,其中必有猫腻。届时如不出意外,簪子会落入你手中,而你,是她唯一信任的人。”
“这些都是我猜的——若有什么不妥,傅姑娘但可纠正。”杨枝道,朝雾却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杨枝默了默,继续说:“那时她并不多信任陈旺,金簪中空之事,以她的聪敏,想必也找了个妥善的借口。只是世事难料,方卓氏的发难来的毫无预兆,她没想到自己就那么死了,所以临死之前仓皇之下她只能寄希望于陈旺。她知道陈旺会为她收尸,是以那半页账册,她留在了自己尸体上或旁边。当时因为是跳井,若留在尸体上,纸片上的字必会被水泡化,所以我猜,是在那井旁边。”
朝雾垂下眸:“在她的鞋中,投井之时她故意挣脱了一只鞋。收尸时,除了陈旺,没人记得替她穿上那双鞋。”她的声音空空的,有种天外来的悲凉之感。
杨枝亦低眉敛眸,默然片刻,方续道:“听到她的死讯,傅姑娘想必悲愤至极,又闻说是陈旺为她收的尸,便找到了他。陈旺自告奋勇,要杀了方濂为傅秋兰报仇,你们便一起设计了这个局——陈旺杀方濂,再借一幅画让方卓氏成为嫌疑人。但是你们忌惮方家权势,便顺着傅秋兰的思路,在金簪中藏了那半页账册。故意另定了支金簪杀人,又替换掉秾烟送给方濂的药,是为了使秾烟亦成为嫌疑人。秾烟为求自保,一定会拿出账册,大理寺追查账册之后的因由,必会令江家疑心,到时江家为保住自身,只会断掉方家这条臂膀,甚或还可能会落井下石。”
“我本以为这只是你二人的设计,但有一点让我意识到沆瀣门恐怕亦参与其中。”
“什么?”
“《残阳归鸿图》。”杨枝道:“那幅画原本是收在嘉安王府中,王府被抄后,应当没入了宫中内府,怎会无故出现在一个青州老妪手中?”因贡院前之事,她对那画多留了几分心眼。何况一个计划缜密的凶手杀人,怎会任由现场留下血迹,还是在一幅那么招摇的画上?
“沆瀣门中俱是无名无卒之人,亦为无名无卒之人行事。”朝雾淡淡道,须臾,抬起眼来,扫过两人面庞:“两位猜得没错,我的确是秋兰的姐姐,叫傅江离。”轻轻一笑:“我听闻大人派人去了青州,本以为青州假造的身世能瞒过大人。”
“本来是瞒过了。”柳轶尘道:“但黄鹤心细,多留了一个心眼。离开青州半日,觉得不对劲,又折返回去了。”是以前夜他才会收到青州的急报,急报中是傅氏姐妹的真实身世。杨枝却不觉响起前夜朦朦胧胧柳轶尘中那句“果然”,心道只怕那句“本来是瞒过了”亦是假话。
“大理寺的大黄捕头,果然名不虚传。”朝雾赞。
黄成本抱剑背身站在门边,一听道黄鹤的名字,连忙转过来:“那是我哥!我们家的脑子让他一人长了,自然名不虚传!”
朝雾浅浅一笑:“小黄捕头也名不虚传!”
“那是当然!”黄成骄傲地一挺胸脯。
朝雾为两人添了茶:“民女有些好奇,书吏是如何猜出我与秋兰关系的?”
杨枝道:“傅秋兰能在钗中藏信,绝非寻常懵懂少女,来蓬莱阁,大概也并非当真是为寻差事,而是……找人。而陈旺杀方濂,是先借秾烟之手给方濂下了药,蓬莱阁花魁房中守卫森严,且秾烟物什从来摆的杂乱,若非这楼中之人,一时半会找不到那瓶药。半夜潜入秾烟房内,亦同此理——秾烟所谓的鬼魂托梦,自然是有人装神弄鬼,是以大人才会让姑娘再扮一回鬼魂。”所谓长相清冷,更能扮出冤魂之效,自然是鬼话!
“这阁中人那么多,你怎么就认定是我?”朝雾问。
“大人告诉我,傅秋兰与傅婉娘生的极像。”杨枝道:“想必亦是因为这个,他才顺利被方濂买入了府中。我头一回见傅秋兰的画像,就觉得她长得有些熟悉,只是并未熟悉到能令我立刻想起来与她有些许相似的那人是谁。但我后来忆起,秾烟曾告诉过我,方濂一开始来这蓬莱阁,看中的是姑娘……因而我想,姑娘必是多少亦有与婉娘相似之处……”
“那你是如何找到秋兰坟冢的?”
“亦是猜测。”杨枝道:“一因秾烟埋钗,二因陈旺祭拜。秾烟不会无故将钗埋在郊外,她最是懒惰。陈旺祭拜,就更明白了。”
朝雾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她,目光不知何时,开始变得有些茫茫,像不知置身何处又不知何向一般,良久,点一点头,启唇道:“我干爹,你们想必也已查过了,他叫傅凭章,爱婉娘疯了魔,因她一世未娶。婉娘死后,他遍地游历,收养了两个与婉娘长得相似的女孩,便是我,与秋兰。”
“他从小就告诉我们,我二人是他与婉娘的女儿。我们的娘,婉娘,是被京城一个叫方濂的狗官害死的,我们要杀他报仇。”
“他为了让我们相信这些,给我们吃了许多药,想让我们忘记过去的事。”朝雾道:“还找了僧道来给我们作法,各种恐吓、催眠,就是为了让我们相信他说的鬼话。我那时已过了不知多久朝不保夕的飘零日子,忽然有软床睡,能吃得饱肚子,你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感觉?我从来不相信那些鬼玩意,但是他给我吃什我都吃,让我相信什么我就相信什么,或者说,装给他看相信什么。可秋兰那时候还小,被那几个鬼巫师吓了几回吓出了高烧,当真忘了过去。我当时想,这样也好,就这么没有过去没有痛苦的过下去,也好,只要吃得饱穿得暖,谁还在乎别的?”
“大人,书吏,你们过过那种在泔水桶里找吃的的日子吗?你们过过那种在冰结了几尺厚的大寒天赤脚要饭的日子吗?”朝雾苦笑,不知是问她们还是在自问。
杨枝本从她自述起便开始记录,此时却停了手中的笔,望向她:“我过过。”
柳轶尘下意识转眸,目光在她绽开的梨涡上轻轻一点,又飞快移开,长长的睫帘遮住情绪,眼底杳如深潭。
朝雾感激地看了杨枝一眼,笑道:“我本以为从那以后日子就好了。可没想到后来,我渐渐大了,开始长得越来越不像傅婉娘。我的五官,越来越锋利,可能是苦日子过多了,怎么也没有婉娘那种浑然天真的骄矜感觉。傅凭章开始时时打量我这张脸,开始皱眉,开始叹气,甚至开始打我,我都忍得……可他终于厌弃、失望到了极致,在一个秋日的傍晚,他趁走货将我带来了京城,然后将我丢在了这儿……”
“他走后第一天,我还有个人样,第二天我像个人,第三天我像动物一样开始偷开始抢,第四天傍晚,我饥肠辘辘地看着京郊的那片槐树林,看着那些打着旋儿飘落的槐叶,看着天边渐渐消逝的晚霞,开始恐惧,说不出的恐惧。冬天要来了,夜晚也要来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冬天的夜晚更可怕。”
“其实那时我的境地还远未到绝望,只是一想起从前的日子,我就害怕。一个人一旦尝过一丝安稳,再要让她回到从前的朝不保夕中,就很难了……那天晚上,我哆嗦着走进了这座蓬莱阁。”朝雾说到这里,轻轻笑了一笑,就像她的名字,如雾一般:“老鸨要赶我,我说我很漂亮,你给我一点吃的,我帮你招徕客人。”
“那一年,我十三岁。”朝雾道:“起初我很恨他,恨不得杀了他。后来有一天,阁里的婢女告诉我,门外来了个小公子,找我的。我再次见到了我的妹妹,秋兰。秋兰打听到我在京城,偷了钱出来赎我,她捧着一把碎银子碎铜钱跟我说,姐姐,跟我回家。我告诉她,那点钱都不够买我一个晚上。我将她赶了出去,却又找了人偷偷看着她。所以我知道,第二天傅凭章就来了,他很紧张,一夜赶路,整个人一下子老了十岁。那一刻起我就不恨他了,他与我已没有了干系。如果没有他,我早晚也有沦落到此的一天……我的一生,本就是一场没有终点的飘零。”
朝雾说着,又为两人添了点茶,不知是不是因为出着神,茶水溢出了杯子也未觉。
溢出的茶水像一条条细蛇般满桌面游走,窜到杨枝手边,杨枝没有避开,任由那茶水顺着桌沿流下,滴湿她的裙。
朝雾抱歉着为二人擦拭,自嘲道:“大人聪明盖世,到底有一句话说错了。花魁斟茶,也不是万无一失。”又笑笑:“实在不好意思,耽误两位时辰,一不留神说了许多我的往事。憋了太多年了,以前没有机会,以后只怕也不会再有机会。这就说回案子,两位想必已经猜到了,秋兰来京城,是因为傅凭章生前的执念,她要为‘母亲’报仇。”
“……当日她来蓬莱阁,我没有见她。傅凭章待她实在好,如亲生女儿一般。”朝雾道:“我想着纵然我告诉她傅凭章骗了她,她也不会相信,或者说,不会放弃为养父母报仇。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当时想着她寻不到门路,自然会打退堂鼓……毕竟傅凭章已经死了,如我这般现实的人,绝不会为了个死了十几年的人,豁出性命去。”
“可没想到,半个月之后,我就听闻她卖身进了方濂府。方濂的虚伪毒辣,我早见识过听说过,秾烟那一身伤,在蓬莱阁就是一个笑话。”
“若是我早知道她会进方府,我定不会将方濂推给秾烟……”朝雾顿了顿,好半晌才继续道:“当时我悄悄去找秋兰,让她离开方府,她却笑得如儿时一般乖顺天真,直说‘姐姐我没事,我不会胡来的’,她还说‘姐姐我再干半年,无论事成不成,都离开方府。到时我给你赎身,我们离开京城,找一个姐姐喜欢的地方过日子’……我那时很害怕,不惜动用沆瀣门的力量来扳倒方濂。可我还是晚了一步,那个疯婆娘先一步下了手!”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方濂。”朝雾道:“你们道那小厮陈旺为何愿意与我联手?方氏夫妇待下苛毒,陈旺头上的那个疤就是方家小兔崽子生生烫出来的,陈旺虽仗着方家那一对贱人能在城中现世,但没有人真把他当个人过,都只把他当成方濂的一条狗。有一阵,方家那小畜生发狗疯,从西南寻了一只巨犬来,要陈旺与那巨犬人狗厮斗,说看看两条狗哪条厉害,陈旺被咬了一身伤,府中无人敢给他送药,都怕染了恶症,只有我的妹妹,纯真仁善的秋兰,悄悄为他送药敷药——秋兰是高山雪莲,陈旺不敢高攀,可为着这一分尊重,他愿意以性命相报。”
“你们看,他们都是恶人,可恶人依然正日逍遥,偏偏是我的妹妹,我最乖最可爱,这世上唯一在乎我的妹妹,成了方濂、傅婉娘、傅凭章还有那个贱妇的陪葬……”朝雾咬牙:“所以我发誓,那方氏夫妇,我要让他们不得好死!”
“……那个贱妇,她这一辈子最在乎的三样东西,我要她一样也保不住。”朝雾道,直到此刻,她才真正绽出了一个并非苦笑的笑。然那笑里仿佛淬了毒,仿佛只要望上一眼,就会见血封喉。
“三样?”柳轶尘眉骨一动,霍然转身:“黄成,去京兆尹府!”
朝雾却笑了起来:“来不及了柳大人,饶是你聪颖盖世也来不及了。方公子打得是永安侯府的小侯爷,那小侯爷大人可能有所不知,有一种特殊的血症……”有意顿了顿,带着一点恶作剧一般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受不得伤。方家那小畜生下手那般重,这小侯爷……救不回来了!方家小畜生,不是伤人,是杀人!柳风曹骨,我看落在曹骨手里,方家小畜生这杀人之罪如何逃脱?”她边说边笑,说到最后,竟然仰天大笑起来。
“没错,是三样——方濂、方家小畜生,还有卓家,那账本之事江家一定会壮士断腕,这些年江家的诸多产业都是方卓二家在打理,方家跑不了,卓家一样也跑不了……”朝雾笑得益发肆意,杨枝这才发现,她竟美的这般令人不可逼视:“只可惜啊,我不能亲眼看到了,杨书吏,你既是与我一般的苦命人,你就替我看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