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跟你做朋友呀!”稚童杨枝虽然吃穿比别人差些,但心中并没有高低之别。她又掰起了胖胖的手指:“你字写得好,书读得棒,大家都喜欢你!我也喜欢你!”
忽然又想到什么,垂下了头:“可我什么都不行,你会不会不喜欢我?”好像这是她头一回想这个问题,眉头一下子深深拧起来,就像被咬了一口的汤团。
少年见面前的泥娃娃一脸挫败,一下子不知怎的,心底柔软的地方被触动,生出恻影之心。他原本也有个幼妹,若是还活着,大抵也这般大……正欲礼貌宽慰几句,还未开口,却见她“噌”地一下又抬起头来,眼睛明亮,似自己排了一出戏,起承转合俱全:“但是我母亲会做好吃的糕饼……我会做弹弓,还会、会学毛虫,还有蛾子、小鸟……哦对,还有老鼠!就像这样,吱吱吱,吱吱吱……”
八岁的薛穹,身边已被闺秀围满,自己也少年老成的厉害,从来没见过将学老鼠、扮毛虫当成值得夸耀之事的贵女。
还好她没觉得自己会喜欢老鼠。
看着那泥娃娃笨拙的模样,薛穹难得真诚地露出了一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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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枝两手相合,忍着胸口的剧痛,学着毛虫蠕动的样子,手臂扭了两扭。
薛穹望着那笨拙的动作,胸口似一只火镝掠过桐油,火势遽然而起、见风即长,顾不得什么礼仪,一把抓住她小臂。张了几次口,才从被燎干的喉咙口挤出两个字:“阿敏……”
“薛哥哥……”杨枝笑了笑,胸口的伤还在疼,可一下子又好像疼的没那么厉害了。
十二年风雨,连她自己也已说不清经历了多少人事更迭。可此刻,他的眉眼一如少年模样,十二年成了弹指。
她知道薛穹是名冠京都的天才少年郎,读书从来过目不忘。但她从不敢期望,他会这么轻易地认出自己。
薛穹盯她看了半晌,忽而自责般地轻轻一哂:“我早该看出来的,我早该看出来的……”
“闻苍早该看出什么?”话未落,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板正的声音。杨枝抬目,见柳轶尘一身深紫公服,立在那一扇早被踹没了的空门中。因逆着光,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大人……”杨枝欲支撑着起身,却被薛穹按住:“患者为大,此刻没什么大人。”
柳轶尘徐徐走来:“本寺还没开口,闻苍倒是捡了好一个顺水人情。”
薛穹连头都未回,抬袖急急拭了下眼眶:“我自是知道敬常为人。”
柳轶尘将这一切收在眼底,轻笑:“怎么,谁竟让我们雪公子落泪了?我这手下好大的本事……”
薛穹不予理会,自伸出三指,搭上了杨枝脉搏。说话间柳轶尘已到了杨枝身前,杨枝没有薛穹的冷淡自如,见柳轶尘似面带讥嘲,忍不住解释了句:“大人,薛大夫大概是风迷了眼。”
柳轶尘轻哂:“最近这风可邪乎的很,天天迷人眼。”
杨枝知道他在讥讽自己前一日在马车中说的话,讷讷垂目,不再言语。
罢了罢了,谁让咱身在人屋檐下呢!
然柳轶尘却并不肯罢休,在二人跟前老神在在地站定,忽然道:“那后院枯井中的证物,你可取了?”
后院枯井?证物?什么证物?
你几时让我去取过证物?
杨枝一脸懵:“大人,属下还没来得及去……”
柳轶尘忽然垂了脸,声音也寒了几分:“那就是还未取?大理寺中书吏,取证是第一件要事。”
杨枝二脸懵。这怎么半天空中放响雷,就地开起入寺培训了?
柳轶尘全然无视杨枝的错愕,亦不顾此刻的情形,好像一下子开了闸,兀自滔滔道:“我大理寺并非养闲之处,你既入了大理寺的门,领着衙里的俸禄,自当秉公尽职,不得稍有懈怠才对……”
一腔阔论,听得杨枝是一头雾水,脑中缓缓跳出一个念头——近来志怪传奇中常有离魂夺舍之说,这厮莫不是被人夺了舍?
“自古食君禄,忠君事……另有圣人云……”
柳轶尘仍在滔滔,颇有口若悬河之势。
这厮吃错什么药了,怎么还跟圣人扯上了干系?我就一打杂小吏,你跟我扯这些仿佛我应该懂似的!
杨枝剧痛的胸腔发出闷声的呼号。
然她假装不懂,薛穹却仿佛已忍受不了那厮的聒噪,自药匣中取出一枚药丸,递给她,道:“那证物在何处什么模样,我替她去取。”
柳轶尘立刻止了聒噪,并不推辞,向身后一招手,立刻有一名小吏上得前来:“让他带你去。”
杨枝仿佛隐约好像大概看到,那小吏脸上也有些懵。
薛穹走后,柳轶尘低头觑望杨枝,神色冷淡,看不出喜怒。但他停止絮叨之后,周遭的空气像是一下子冰封了,连一旁的小孩都止了啜泣,一时店内犹如北风过境,寒意肆虐。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杨枝忍不了这寒意,将要胡乱说些什么时,柳轶尘先开了口:“能自己走吗?”声音沉沉,和以往一样,却又不太一样,仿佛在压着什么。
杨枝立刻明白过来——哎,这天杀的上司哪里会管她死活,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自然还得回衙门办案!
但前两天分明是他说会罩着自己的!
当然……江令筹收拾她纯粹是泄私愤,并非公干。可你好歹也是个人,你我好赖也相识了……三天,这点恻隐之心都没有!
这般想着,胸口的悒悒混着剧痛让她一时懒怠顾忌别的,闷突突吐出两个字:“不能。”
话甫落,却见到柳轶尘那高大的身躯弯了下来。就在杨枝以为这厮要收拾自己或试试自己是否在撒谎时,一只手臂不期然穿自己脑后而过,“大、大人……”
另一只手臂穿过她的腿弯,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手臂轻柔却有力,全不像出自一个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知是他特别注意还是旁的因由,杨枝未感觉到丝毫牵动伤口的疼痛。
只是颇不和谐的是那个手臂主人的冷声:“怕死就搂着我脖子。”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