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枝犹疑许久,才抚上了发。
天地生人从不公平,好的样样都好,一个男子,乌发却仿佛有骨,自生风流。
杨枝纤指自柳轶尘发间划过,不可避免地触到了他的头。她手指并不轻软,指尖却仿佛有磁,每一划过,柳轶尘心间都如闪过一道流星——许是他这些年无人伺候,并不习惯之故。
那流星并不一闪即暗,盘盘绕绕,忽明忽灭。不知多久过后,总算将他脑后长发一把捋起,束至头顶,结个髻。因他今日着的是公服,配的是一顶獬豸冠。
杨枝伸手向一旁的獬豸冠,却被柳轶尘按住:“不必了,一会出城后要更常服。”
柳轶尘虽按在冠上,却因手指太长,指尖不可避免地触到了杨枝的手,立刻抽回来,道声“抱歉”。
杨枝行走江湖多年,心中早无这点男女之防,并未放在心上。
只是,柳轶尘那手长的真好啊。哦,脖颈长的也好,撩开乌发,纤长白皙,劲挺昂扬,有仙鹤松柏之态。
怪道郑渠作《大理寺宝典》,不吝笔墨,很是夸奖了一番。
束好发,杨枝又取出药油,要替他按压手臂两穴。柳轶尘却忙忙避过:“我自己来。”又岔开话题:“方侍郎一案案卷在此,趁天色还早,你且看一下。”递给她一沓卷宗。
杨枝接过案卷,速读卷中记载。翻了两页,她才明白过来,柳轶尘为何今日在燕归楼听朱江二人的壁角。
那《残阳归鸿图》是朱钰在青州买的,买后急急找人评赏,全京城的贵子都知道他得了这幅墨宝。
二月三十日早上,方夫人一面上了蓬莱阁,一面派人去了朱钰府上,要重金买朱钰的《残阳归鸿图》。
朱钰其实并不好画。他虽也是进士出身,但那些年只知道背书做文章,哪里真有多少书画鉴赏的品味。不过贵戚圈子里好,他便也凑趣般的好上一好。
现如今自家长官求上门来,焉有不割爱之理。于是忙将那画给了方家来人,另差一位下人随着上方府送画。
再往后便是方夫人的证词:下人不知方氏夫妇已往京兆尹府而来,依旧去了方府。后来,方夫人途中听见下人来报,半途撇了方大人,急急回了府。
自蓬莱阁出发,方氏夫妇二人并未同乘一辆马车,是以方夫人并无杀方大人的机会。
可为什么说柳轶尘燕归楼所为有其道理呢?
皆因那幅画的卷轴上,隐隐有一点血痕,还是新鲜的。
若是朱钰当真小心供奉那画,那便只有一个可能——画上的血是方侍郎的。
如此,究竟是谁在撒谎?
若当真是方侍郎的血,那说明画当时并未送上方府,而是就在方大人身边。既不为画,方夫人为何撇下侍郎独自回府?
有什么比自家儿子还重要的事?或者说,她在躲避什么?
杨枝掩上卷宗,马车已到了城外。期间又停了一回,杨枝却并未察觉。
“大人……”一转头,柳轶尘已吃上了不知从何处弄来的包子,白嫩嫩软乎乎的,还冒着热气。
一口咬下去,尽是新鲜猪肉夹着葱花的喷香——黑猪,这绝对是黑猪!她就是瞎了心也能闻得出来!
“大人……”杨枝又叫了一声,脑中却被那小可爱香的一片空白,许久方想起来方才在燕归楼尽顾着陪自家大人搞事情,一粒米也没进过。
“何事?”柳轶尘斯文秀致地捏着个包子转身,杨枝脑中已只剩下两个字:“我饿……”
柳轶尘见她冬夜饿狼般直勾勾盯着自己,笑了笑,丢给她一个布袋。
杨枝毫无矜持、毫无形象地双手扑起接过,见了袋中物什,脸上一黑:“大人这是……”
“你昨日做的鱼饼。”柳轶尘道:“大理寺官吏奔劳时可随身揣些,这是你自己说的。”
“大人……”杨枝欲哭无泪,这小心眼的堂官原来在这里等着她!鱼饼隔了夜,早已僵的像一块死面,炸饼的油一凉,鱼的腥气便再也包裹不住。一个粉妆玉砌的肉包子就在面前,她却只能啃这玩意,贵贱之比,一目了然。
但实在是饿的有些狠了——那一年被卖,她学会的第一桩事便是不能饿死,哪怕去偷去抢,她也不能饿死。
杨枝垂了头,将鱼饼送入口中,咬下一口,嚼了两嚼。这一嚼,嚼出她胸中的苍凉之感,也让她心底一下子清明了许多。
其实是柳轶尘这一日善待让她多少有些飘飘然了,她本是泥淖中打滚之人,来大理寺冒险,仗的也不过是自己的没脸没皮,豁得出性命。
多少剩菜馊饭吃过,连性命都做好了舍弃,怎么此时反而矫情起来了?
人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道理果然放诸四海。于是像自惩一般、像咬着自己陡然长出的高低不分的心思一般、咬着那所剩无几却又如火舌般迎风即长的自尊一般,在满车热包子的香气中,咬着那冷硬的鱼饼,咧嘴对柳轶尘绽出一个笑:“谢大人赏赐。”
柳轶尘一怔,转过脸,手中的包子刹那变得索然无味,须臾,提起另一个带着热气的纸袋,丢给她:“吃这个!”
“知道衙内为何不按你说的制鱼饼吗?”柳轶尘冷冷道:“冷油入肠,易腹泻……还有,在本官身边,要什么,自己提,你不提,没人会主动给你。”
杨枝捧过纸袋,只是短短的一忽儿工夫,心中如攀山入海一般,翻腾了个遍。良久,才一笑:“大人这不是给我了么?”
柳轶尘黑着脸:“下不为例。”
杨枝笑得灿烂:“遵命!”
“还有……”柳轶尘冷冷道:“收起你那怪笑,丑死了!”
“丑吗?”杨枝没皮没脸地拍拍自己面颊:“秾烟说我笑起来最好看了,上回布商王氏来蓬莱阁,还要重金买我一笑呢!”
“无知商贾,你竟洋洋自得,可见亦是见识浅薄!”柳轶尘鼻中发出轻哼。
他圣贤书读太多了,连骂人都克制而斯文,用词亦不痛不痒。
杨枝笑得更狠了,啃着包子凑到他跟前:“大人我丑吗?大人赏我热包子,我扮丑样逗你乐好不好~~”
齐整白牙、浅浅梨涡,一展开来,如漫山杜鹃,绚烂的无穷无尽没羞没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