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不打不成器的年代。
不过范鈺威确定,父亲狂揍他和母亲并不是希望他们母子成器,就只是酒喝多了才拿妻儿出气。
受不了家暴,母亲在某夜就逃走了,但她没有带上范鈺威一起逃。
庆幸范鈺威没有独自承受地狱太久,十岁那年,父亲犯下杀人案入狱,没过几年就被枪决。
范鈺威成了远房亲戚间的皮球,成为街坊邻居口中「没血没泪」的孩子,只因得知父亲死讯当下,范鈺威一滴眼泪都没掉。
哭了,就输了。
绝不能让这些置身事外的人看笑话。
范鈺威只想把泪水留在那个日夜挨揍的地狱,他这辈子的眼泪额度全花在那,花在那个被母亲拋下的夜晚,花在那些被酒瓶问候的遍体鳞伤。
上了国中,范鈺威理所当然成为师长眼中的问题人物。
承袭父亲,有样学样,范鈺威也希望周遭同儕长大成器,他习惯用拳头解决问题。
老师也希望范鈺威长进,每次闯祸,范鈺威就会被叫到讲台上,当全班的面翘高屁股,任老师狂抽猛鞭。
很痛,但哭就输了。
趴在讲桌上的范鈺威总是面掛叛逆的笑,不管老师打得多用力,范鈺威至多皱眉,顶多咬牙到牙齦渗血,他死也不哭,打死不哭。
哪怕回保育院只能趴着睡,为了不在眾目睽睽下输掉,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输给任何人,每一次挨完揍,范鈺威都是面带笑容地走下台,没有瘸脚,椅子照坐。
想让他屁股开花?可以。
但想让他哭哭啼啼输掉面子,门儿没有!
在师长眼中,范鈺威是问题。
在同儕眼中,范鈺威是混混,大家避之唯恐不及。
唯独一人除外。
国中一年级,确切时间点忘了,只记得是体育课后,依稀记得是一件外套成了他们友谊的开端。
「那个,你的外套。」
范鈺威回头,只见那名看起来唯唯诺诺的男生捧着他的运动外套。
范鈺威晓得那白白瘦瘦的弱鸡是谁,是他们班上成绩最好的男生。
他叫刘柛。
「你忘了拿。」不像其他同学,刘柛正眼直视范鈺威。
范鈺威没有道谢,他只管走过去,伸手,然后用力抽回运动外套。
离去前,范鈺威仅吐了句:「少管间事。」
回想起来自己真是差劲。
不过也是从那时候,范鈺威就觉得刘柛不单是师长们的宠儿,他似乎不是单纯的书呆子而已。
再次搭到话时,已经过了期中考。
那时的范鈺威刚干了票大的,他在校外穿着制服跟别学校的人打架,败坏校誉,在全校面前被校长用藤条连抽好几十下。
一如往常,范鈺威半滴眼泪都没掉,挨完揍,他还故意仰天大笑,边笑边走下司令台。
不过连抽好几十下着实让范鈺威屁股开花,那阵子,范鈺威能站就不坐,他总是想办法干些刚刚好的蠢事,好给自己一个理由去外面罚站,去外面举水桶至少能站着。
下课后,范鈺威刚放下两只水桶,就见刘柛朝自己走来。
「给你。」刘柛递出用毛巾包妥的冰块,那是他特地去保健室拿的。
「不是叫你少管间事?」范鈺威没有收下。
刘柛没有接话,他递出冰块的手也没放下。
刘柛本就不是个多话的人,他只是静静看着范鈺威,等着范鈺威接下这份善意。
两人对看了将近五秒,一直被盯着怪不对劲,范鈺威只好用力抽走冰块:「嘖,怪人。」
刘柛微笑,他接着帮范鈺威提起其中一只水桶,打算陪范鈺威一起把水桶拿去倒。
「喂,不好吧。」范鈺威不觉得刘柛这么做很明智:「老师不会想看到你在我旁边。」
「为什么?」刘柛没有放下水桶。
「你白痴啊?当然是因为我是坏学生啊!」范鈺威冷笑,他一手提水桶,一手冰敷屁股:「你可是班上的第一名,谁希望你被我带坏?」
「可是你把吐司分给狗狗。」
范鈺威没料自己餵流浪狗的事会被看见:「你看到了?」
刘柛点点头,随后又道:「而且我觉得你很勇敢。」
范鈺威两眼瞪大,他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为什么?」
「我有次肚子痛,数学没考好,才被老师用藤条打了一下就哭了。你每次都被连打好几下,却一次也没哭,真的好勇敢。」刘柛微笑,他真挚看着范鈺威:「你会餵狗狗,而且从来不哭,所以我觉得鈺威你不是坏学生,你是勇敢的好人。」
那席话范鈺威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大概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被称讚吧?
没血没泪,一辈子捡角,周围的人总是这么形容范鈺威,只有刘柛称他为好人。
从那刻起,范鈺威便在心中发誓,刘柛这个朋友他是交定了,他绝对会把刘柛当成自己的兄弟。
当成兄弟,一不小心就把刘柛当成小弟,当成自己的弟弟。
既然是小弟,范鈺威可不会吝于使唤。
「作业拿来,我要抄。」范鈺威掌心朝上。
刘柛点头,双手奉上作业。
「去福利社买牛奶,巧可力口味。」范鈺威单指朝向远方。
刘柛还是点点头,富家独生子的好处就是零用钱很多。范鈺威总选巧克力口味,他则是苹果。
之所以什么都听范鈺威的,是因为刘柛始终相信,范鈺威是个好人。
关于这点,刘柛并没有看错。
两本作业簿重重摔在桌上,班导把他们俩全叫到办公室。
「刘柛,你是不是把作业借给范鈺威?」班导双手抱胸。
刘柛默默点头,他眼盯地板,不敢抬头。
「你怎么可以把作业借给同学抄?怎么可以做这种不诚实的事?」班导拿起藤条,用藤条指向墙壁:「去趴那边,屁股抬高。」
酷刑尚未开始,刘柛就眼眶泛泪,他最怕挨打最怕疼。
见此,范鈺威立刻出声:「是我逼他的。」
班导和刘柛双双一愣。
当大哥的必须保护小弟。
就怕导师不信,范鈺威大步走向刘柛,当导师的面,范鈺威奋力推了刘柛一把,他作势要打刘柛,不忘扯开喉咙威胁:「还敢告状啊!有本事放学别走校门!这笔帐我一定跟你算!」
「你说什么范鈺威!你好大的胆子!」班导立马将他俩隔开。
刘柛慢了几秒才察觉范鈺威的本意,本该落到他身上的鞭痕,范鈺威一屁股包办。
放学后,老样子,他们边走边吃苏打雪糕,刘柛买单。
「今天谢谢你。」刘柛讲话小声,他有点内疚。
「谢啥?你不也请吃我吃冰?」范鈺威不觉得那有什么:「少摆那苦瓜脸,我们是兄弟,别计较这种小事。」
「??兄弟?」
「就是超级好朋友,无敌铁哥儿们的意思。」范鈺威将冰棒靠向刘柛:「来,乾杯。」
刘柛脸上的愧疚褪去,他重新露出笑容,和范鈺威一同举起冰棒,乾杯。
两人品嚐冰凉的快乐,咀嚼纯净的友谊,他们嘴巴忙着笑,脚忙着把石子踢进一旁农田的排沟,比起填鸭式教育,放学愉快的散步时光才是他俩上学的动力。
他们聊着彼此的过去,聊着现在,不知不觉就聊到未来。
「鈺威未来想做什么?」刘柛问。
「不知道,没什么想法。」范鈺威手插口袋,嘴叼冰棒棍:「你呢?」
刘柛停下脚步,他深深吸了口气,坚定后眼神才开口:「我想当演员。」
「当演员?你想当明星啊?」范鈺威觉得刘柛真是胸怀大志:「那你可要多讲话,演员要说的话可多了。」
刘柛愣得杵在原地,换来范鈺威回头望:「你干嘛?干嘛站在那发呆?」
「你不觉得好笑?」刘柛以为自己会被嘲笑。
「好笑?有什么好笑?当明星超屌的欸!」范鈺威两手比出七的手势,他将两个七合在一起,假装帮刘柛拍照:「当明星会有一堆女生追着你跑,还会有一堆人帮你拍照,根本全宇宙最屌!」
「我以为你会像其他人一样取笑我??」被指头框住的刘柛苦笑,他已经听了太多不可能,更别提向父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