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观礼台后侧禁卫军驻守之地, 周然身着一袭玄衣,久久地凝视着自己嫡亲的妹妹。
纵然相隔甚远,但他却是觉得明枝的脸颊似是消瘦了几分, 心间隐隐产生了一丝担忧。
而他身旁的平西侯世子陆综,揪着他的衣领, 悄声说道:“走吧走吧, 我父亲还等着明日一早在朔北见到咱俩,看够了我们就离去吧。”
明枝的位份在观礼台中是最低的, 她身形又一向娇小, 坐在末尾仿若透明人一般,他生怕自己的妹子被人欺辱。
周然在临走前, 仍是依依不舍地看着那娇小的人儿, 不知怎得,他最近甚是心慌, 就连大敌压境也没有这般慌张。
他在心中却默默地发誓,待他下次从朔北归来, 便是枝枝与他相认之时。
神情却是带着几分忧虑, 也未看前方, 竟是意外绊倒了前方之人, 周然冲着面前的少年郎连连道歉。
谁料当他转过身来,眉目之间虽是英气却也带着些许的柔和,那耳垂上的洞,全然昭示了这分明是一个女娇郎。
她穿着一袭男装, 眉下的一枚小痣竟是使得周然心间猛然跳动,就连行为都慌张了许多。
“抱歉, 这位公子, 我这侍卫却是个鲁莽的, 还望公子赎罪。”
陆综一向靠谱,见周然这样子仿若见了狸奴的硕鼠一般,心底却是已然笑出了声。
伪装成少年郎的姑娘却是毫不在意,他们刚才的鲁莽,爽朗地说道:“无事无事。”
话毕又凑在缝隙中仔仔细细地观察着打马射箭的少年郎中,甚至还在指指点点。
而周然眉目低垂,看着面前的姑娘和远处在观礼台上的枝枝,他紧握着拳头,似是下坚定了内心,便猛地离去了。
而随着他一同回朔北的陆综却是遭了殃,周然疾驰着骏马在官道上,在行出数十里后,仿若泄了气一般,他喘着粗气,遥望着京城的方向。
还未等陆综询问,他便低声说道:“妙妙是英国公府还在时,我祖父给我定下的姻亲,因着她比我大了两岁,在及笄的前一年便要定亲,那时什么都不懂,但如今想来,我还是欢喜的。”
若他还是国公府小公子。
罢了,皆是前尘往事,慕明然已然死了。
--
天边的云霞已然变得绯红,黑夜马上就要吞噬了围场。
数十的号角声再次吹响,惊起阵阵鸟鸣,甚至还有猛兽时不时传来悲伤的哀鸣。
今年围猎大会已然落下了帷幕。
每年皇帝总会赐予魁首些许金银珠玉,更有随性的帝王甚至还赐予一个心愿。
但明枝却毫不在意,因着在观礼台上坐了一日身子已然困乏,她强撑着精神在人流涌动中寻找着裴渊的身影。
参与围猎的少年郎居多,裴渊身材高挑,一袭深蓝色骑装在其中却是分外显眼。
他的眉目仿若水墨般悠远和温和,纵使人流涌动,但裴渊深邃的眼眸中只有她一人。
裴渊却见明枝一袭绯色的衣衫端坐在席间,其礼仪具是上乘,但眉眼之间却是带着几分娇憨,樱桃般的红唇微抿,竟是盯着他一直在傻笑。
霎时间,他起了几分逗弄之意,凑到她的耳边,小声说道:“这是谁家的小娘子,竟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小生看。”
明枝却是被此话羞红了脸,埋在他的怀中,意欲反驳道:“我那时盯吗?公子这般芝兰玉树还不许小女子对看几眼吗?”
她话音刚落,脸颊却是被什么物什戳住,倚靠在裴渊怀中的身子却是僵硬了。
她心也随着那物什砰砰直跳,眼中满是震惊地问道:“殿下,你怀中是什么?”
裴渊脸上却是流露出些许温柔,缓缓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白团,它似是受到了惊扰,红彤彤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明枝。
竟是一个小奶兔。
受到惊吓的明枝,瞬间泄了下来,眼中满是欢喜地看着裴渊。
这般毛绒绒的小动物,摸起来定是异常舒适,但又生怕惊扰了奶兔。
她慢慢地伸出一根手指,将将触碰到它的绒毛,正欲伸手再抚摸时,奶兔不知怎得,竟然直接蹦到了她的怀中。
明枝虽是喜欢,但它如同小炮弹一般的弹射,却使得明枝一惊,心都被吊了起来,她声音都带着些许张皇失措:“殿下,它,它。”
裴渊却是笑道:“枝枝不是一向喜欢那话本中的玉兔精,如今出现在眼前竟是这般害怕。”
眼见那兔子从她怀中离去后,她眼中满是嗔怒,小小地捶打着裴渊地臂膀:“殿下莫要再吓我了。”
裴渊笑道:“我打猎时见到此物想着你定是欢喜,既然这般不喜,那就把它做成兔毛手套罢了。”
明枝一向心软,但那小家伙莫说做手套了,便是做几根手指都勉强。
她只得嘟囔地阻止道:“罢了,就让它好好活着,殿下切莫再打它的注意。”
因着最近她心间总是不安,窝在裴渊的怀中便是唯一可解,他身体传给她阵阵的热量,使她在一瞬便睡了过去。
裴渊看着她熟睡而愈发娇嫩的脸庞,甚是可人怜爱。
他冰冷的手指轻抚着她的脸颊,褪去伪装的裴渊眼中满是冷冽的占有欲。
---
月上枝头,掩藏在月色下总是有着些许不为人知的勾当。
明枝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醒来,环顾四周也未看到裴渊的身影,心中却是有着淡淡的失落,她本不是依靠男子之人,但最近却总是希望裴渊能陪在她的身侧。
压下心间的失落后,还未行两三步,倏然间一股檀香味窜进了她的鼻尖。
这次竟是意外的凶猛,心间那股恶心竟是怎么也压不下,直冲喉间,生理性的泪水也在一瞬间流了出来,不停地干呕使得明枝感觉自己的腰要被折断一般。
侍女焦急地看着她,轻抚着她的后背,端着茶盏说道:“奴婢,奴婢这就去请殿下回来。”
明枝轻摆着手制止了侍女的行为,她咳了两声,虚弱地说道:“莫要唤他,想必是今日在观礼台吹了些风,伤了脾胃罢了,若是打扰了他当值便不好了。”
忽然一道嘲笑的女声已然传了进来:“当值,莫不是和那户部尚书的嫡女在月下幽会吧。”
苏侧妃故意穿了一袭花团锦簇分外华贵的衣衫来拜访明枝,她得不到的东西也不会让别人好过。
她昂着头仿若一只战斗的公鸡一般,趾高气昂地行到了明枝面前,她身旁的侍女斥责道:“见到我们侧妃娘娘还不快快行礼。”
明枝眉目微蹙,苏冉这般嚣张跋扈地前来,自是有所依,她还未思索出缘由,以及应对的办法,她的膝盖便被那侍女狠狠揣了一脚。
扑通一声---
她腿脚一软,瞬间便跪倒在地,身子甚至屈辱地趴在了地上,她自是倔强,强撑着身子便要起来。
那侍女的力气竟是出气的大,朝着她的后背又踹了一脚。
被迫压在地上的明枝,一双杏眼满是愤恨:“纵使你是侧妃,但随意处置皇子的侍妾大抵是会受罚的吧。”
苏侧妃却扑哧笑出了声:“笑话,现在还在等着裴渊来救你吗?况且我今日前来可不是杀你,是想让你看看,那有情人变心是有多快。”
明枝心间满是怒火,脸上的怒气已然毫不掩饰,但心间却是带着些许慌乱。
“你别跪着了,给你们小主简单梳妆一番,一盏茶之后我们便走。”
苏侧妃看着明枝的侍女吩咐道。
--
落云围场本就处于山林的边缘,近处有平原,远处有山林,一条仿若丝带般的小河,贯穿在其中,那景色四时皆不同,甚美。
明枝此时却是没有了半分赏景之意,她心中五味杂陈,终究是怒火占据了上风。
她扭着自己的身体,看着身上的麻绳,愤愤地说道:“侧妃的礼数便是这般吗?”
苏冉看着已然行至了树林的深处,只是裴渊和那贵女还未前来,她便让侍女解开了绳索,轻抚身旁的树干,眼底满是狡黠地说道:“你莫恨我,我只是让你认清每日与你共枕之人罢了。”
苏侧妃看着明枝仍是一副不停劝地样子,竟然转身体便要离去。
忽然她发丝上闪烁着光亮的步摇引起了她的注意。
苏侧妃先是一愣,眉目微锁,倏然间便捂着嘴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甚至连泪花都闪了出来。
明枝觉得此人的精神定是出了问题,怎会如此发疯,竟是连世家贵女的仪态具无。
在约莫过了半盏茶后,苏侧妃紧紧捏着她的下巴,嗤笑道:“我还以为裴渊对你能有多么深情,如今看来竟是连发簪都不舍送你,你头上的这对步摇是我退他的。”
明枝觉得她大抵是疯了,甩开她的衣袖,不屑地应道:“娘娘想必是需要去看看太医。”
“你竟是不信,若是你细细看过发簪,那累金丝海棠下却是有一颗绯红的朱砂,上面还用隶书写了一个心字。”
苏冉的这番话使得明枝身子一僵,她的心脏也在隐隐作痛,身子微微摇晃。
没错,她说得没错。
明枝不信,裴渊怎会把赠与旁人之物再次赠予她,虽是反驳但语气已然弱了几分:“这世间万千,若是撞了款式也不无可能。”
苏侧妃见她这般执迷不悟,忽然看着远处行来了两人,她揪着明枝的衣领,指着那处说道:“睁开眼睛,看看这就是当初在宸华宫的宫宴上对你说‘吾心安处’的男人。”
宸华宫?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但此时也容不得她细想,河岸边发生的事情却是令她分外的痛心。
一位身着水蓝色衣衫的世家女子随在裴渊的身后,其眼中满是欢喜,似是在与裴渊攀谈。
而裴渊也换上了一袭宝蓝色的常服,发冠皆是分外雅致,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温和。
篝火的光影在他们的脸颊上微闪,他们的衣衫也是分外的和谐,这般才子佳人的景象映在明枝的眼中却是分外刺眼。
裴渊不知从怀中取出何物竟然递给了她。
明枝垂下眼眸却不愿在看,只得在心中暗暗地安抚自己,裴渊已然与自己成婚,每日温和且有礼地对待自己,她怎能怀疑他?
但她身子却是止不住地在颤抖,一阵微凉地风吹过她的后背,瞬间染上了一股寒意。
苏侧妃见她已然信了几分,便继续说道:“裴渊面上看着芝兰玉树,像个正人君子,这人啊,不伪装自己怎么能在宫里活下来,他就是一条冷血的蛇。那可是户部尚书家的嫡女,想必你们长华宫不久之后便有真正的女主人了。”
女主人吗?
明枝的脑海中忽然冒出许多裴渊说过的话语,在她的脑海中不停的环绕。
...
“枝枝,是我心之安处,也是我唯一的妻子。”
“有你一个折腾我便自顾不暇了。”
“今日两姓结亲,永结为好,鸾凤和鸣,比翼双飞,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以此婚书为证。”
...
明枝忽然感觉自己的头痛剧烈,那般剧烈的痛使得她的心脏也在隐隐作痛,就连呼吸都分外急喘,她感觉自己的神智都困顿了许多。
头仿若被撕裂般难受,就连肚子也在隐隐作痛,她眼中的泪花却是止不住的在往下流。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远处的裴渊,似是揽住了那个贵女的腰肢,就连脸颊都凑到了一起,真是分外惹眼啊。
电光火石之间,一阵一阵的记忆闯进了她的脑海,脑海中仿若被千万只虫蚁啃咬一般,她紧紧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她无声地敲打着自己的头部,手下的力气却是越发的大。
吓得苏侧妃惊慌失措道:“你,你莫疯了。”
她本无害人之心,但明枝却是仿若得了疯病一般,见此状况,她便仓皇离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几滴微凉的雨滴低落在明枝的额间,她噙着泪花看着远处已然没人的地方。
想起来了,她都想起来了。
英国公府早就没有了,父母兄长皆在十二年前已然被杀,裴渊也不是她的青梅竹马。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孤女罢了。
明枝想到这里不由得仰天长笑,但泪花却是不停在滴落,心间却疼痛难忍。
她现实的记忆开始回笼,与裴渊相遇所经历的一切都在脑海中重演。
让她决定把自己心交付出去的发簪,心心念念了许久都未曾佩戴的珍贵物什,竟然什别人退给他的。
明枝想到此处不由的嗤笑自己的天真。
她又想起那日在别院,裴渊满是冷冽地杀死了那个农户,眉目之间满是讥讽。
是啊,这才是他。
但明枝的脑海中又想起他在树下给她画的那副工笔美人图,还有刚才赠与的毛绒绒的幼兔,还有他专门在水汀处办的婚仪。
那入目的红皆是她心之所向,两人在月光下穿着喜服许着一生一世的承诺,如今想来皆是骗她的。
明枝笑着笑着泪花宛若珍珠般流在地面上。
他究竟想怎样?
--
明枝已然不知自己该以何种情绪面对裴渊,她恍惚地行在围猎场地外围,一步也不愿踏进别院中。
“枝枝!”
一个冰凉的小手捂住她的眼睛,听到熟悉的声音,明枝觉得自己已然哭干的泪珠便再次地落了下来。
而她背后的姑娘却是被吓到了,她慌张地收回自己的手,双手紧紧地攥着明枝的小手,磕磕绊绊地问道:“可是我方才手劲太大,弄伤你了?”
此人便是在医女馆当值的昭昭,她此处便是随着太医院来到此处,没想到刚刚背着药箱才回来,便遇到了明枝。
那时明枝在思虑自己与裴渊的情意时还来问过昭昭。
明枝又想起当时昭昭劝诫她的话,她却并未听进去,但终究是小女儿的情绪压过了理智,如今这般都是她咎由自取。
已经压下的情绪便再次爆发,她趴在昭昭的怀中,不停地在啜泣。
昭昭却是分外疑惑,明枝一向乐观开朗,怎么这般情绪化,莫不是被那劳什子三殿下给欺负了?还是身子不爽?
想到此时,她赶忙搭在明枝的脉搏上,细细断了许久,甚至还带着些难以置信。
她再次搭上,眉目之间却是紧蹙,深吸了一口气后问道:“枝枝,你还在喝避子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