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沉默了片刻,视线在那队伍之末的人身上扫了一圈便收回,而后将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皇后身上。
她跪得极直,帝后之间本无需这样的大礼,更何况皇帝一向对她恩宠有加,他什么时候要求过她以这样卑微的礼侍候过自己?更何况此事与她有什么关系?她何必将过错往自己身上揽。
但今日,皇后像是执意要表态一般,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那一张本来温润顺眼的脸也藏在这低头的动作里,半瞧不见。
这颇令皇帝有些不快,他微微垂眼,欲伸出将她扶起的手也僵在身侧,动也不动。
吴守忠跟在后头瞧,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但脊梁却被迫晃了个颤儿。
诡异又沉闷的氛围之下,殿外忽地吹过一阵寒风,皇后本就煞白的脸色更淡了几分,皇帝垂眸凝着她,想了想,关心的话吞下肚子,脱口的只有两字,沉道:“人呢?”
这一声过后,文皇后才松了气,仰面答道:“在殿中,太医仍在诊治。”
皇帝闻声,面色并无波澜,只道:“你随朕入内。”
这是宽恕她的意思。
末了,又对着外头惶恐不安等着的一众人道:“都入殿吧,在外头等着,人就能转好了?”
众人如蒙大赦,齐齐谢礼,队伍后头的裴隽柳闻声,忙舒展了一下腿。
仇红站在人群中,一言不发地跟着入了殿内。
***
一众后妃被留在主殿等候,帝后二人则前后入了配殿,不过一墙之隔的寝宫之内,方一踏入,铺天盖地的血腥气夹杂着女人尖细的吐息便直冲天灵而来。
皇帝双眉微蹙,还未坐上主位,便问道:“太后也在?”
皇后点头,皇帝便头也不抬地吩咐:“让太后回兴庆宫。里头除了太医,不要留人。”
说罢,看了一眼吴守忠,“你们都出去。”
吴守忠闻声,同立政殿里的宫人对视一眼, 压低了呼吸和脚步声, 双双退到外面的地屏前去候着了。
人影一撤个干净,殿内便显得更加冷寂,文皇后看着坐在主位上的皇帝,却并不慌着迎上去。
天很沉闷,明明是白日,宫中却早早地掌起灯,配殿内的烛火燃得极旺,皇帝又坐在灯旁,轮廓便融在这光晕中,脸上明暗交错分明,皇后远远站着,便能瞧见皇帝眉眼间的翕动。
仔细想来,她其实已有许久许久,未曾这样近,这样清楚地看过自己的夫君。
也许久未曾与他独处,与他说上几句夫妻之间的话了。
方才雪地之中,他低头问她话的那一句,还是他回宫之后到如今,对她讲的第一句话,将才那垂眸的一眼,也是两个人头一次四目相对。
若换做从前的自己,怕是要为了这一眼,这一句话,辗转执念许久。
但今日,皇后全然没有那样的悸动。
她在暗影之中瞧着皇帝的脸庞,他侧着身,手上不紧不慢地磨着佛珠,眉宇之间,全然寻不到一点焦灼。
对于越嫔,无论是她的性命,还是她腹中胎儿的,皇帝都显得并不急。
这个残酷的事实令皇后心口一痛。
但她尚来不及说些什么,太医便匆匆地寝宫内出来通禀,他方一迈出步来,整个人便跌在了殿内,扑通跪了下来,额头紧紧贴着地面。
“禀皇上,越嫔娘娘...此番已有血崩之兆...臣等,臣等已竭尽全力,可观如今之形势,怕是大人孩子,只、只能择其一保下...臣等...臣等......”
哆哆嗦嗦,字音模糊,每个字都带着心惊胆战下削尖了的颤。
皇后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绢帕。
而主位上的皇帝只微皱了眉,“舌头捋直再说话。”
太医忙打直身体,道:“越嫔娘娘执意要保下龙子,甚至甘愿牺牲性命,太后在一旁劝说不停但无果,越嫔本就有身崩之像,若再拖下去,只怕凶多吉少...一尸两命,臣等,臣等实在不知如何定夺,还请陛下......”
风吹,劈里啪啦地打着琉璃瓦顶。
皇后屏住呼吸,眼中不知何时已泛红了,她抬起头去,寄希望于主位上的人一句大恩的话,将她从这样的焦灼中解救下来。
皇后明白,皇帝虽然冷情,但对于越嫔,至少是有心的。
不然只堪堪回宫的这数月,怎么就只越嫔独得恩宠,还一举孕得龙子?
本着帝后的情分,嫁入天家的这些年,她从不细究皇帝的偏爱与恩宠。而身为皇后,这么多年她将这把风椅坐得极稳,不争不抢,不妒不怒。
于情于理,她都对得起他。
所以他宠谁,给谁无上荣耀,其中又有几分真几分假,皇后从来不在乎。
但作为他妻子的那一部分,却仍然希望皇帝,或许仍保有人之常情,对于一个爱他念他的女人,他能褪去那作为君主的冷硬和铁血,只是以丈夫的身份,给予一些温柔和情意。
所以今日,她是真的恳切,对于越嫔,皇帝到底还存着一分的于心不忍。
然而她真切地在猜测圣心这事上犯错了。
皇帝摁着额角,声乏软下来,说的却是皇后意料之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