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红重回自己的位置,还未坐稳,裴隽柳在一旁便热切地凑上来,先是感叹了她身手矫健,又十分亲昵地拍了拍她肩膀,道:“那薛延陀的副使,近看可能看出他什么样子?”
仇红被肩上这俩下拍得恍惚,力道并不重,挨在她肩上却有些莫名的疼。
抬头正对着裴隽柳的目光,仇红一怔,她终于晓得裴隽柳给她的古怪感来自哪儿了——若不是身着女装,身上还有脂粉浅淡的香气,眼前的裴隽柳真像活脱脱的另一个裴映山。
这个认知令她一时有些怔然,沉默半晌,才回裴隽柳的话道:“这么好奇,怎么不亲自去看?”
裴隽柳皱起两道弯柳似的眉,“那这可太失礼了,我做不得。”
又一哼,撇嘴道:“只是一开始见此人面具遮脸,以为是与富阳一样的习惯,却不想好像是真毁了容貌,不得已才以面具示人,这可当真可惜。”
这两个动作一做,裴隽柳身上那点与裴映山的相似顷刻便无了。裴映山虽是个不着调的人,他的表情却永不会像裴隽柳这样放肆恣意。
仇红心头松了些。又想起方才与那副使的接触,心下一动,轻声接她的话道:“你倒是很了解这个副使嘛,还有什么,都说来听听?”
“什么什么,也有你好奇的事情啊。”裴隽柳先是展颜一笑,又想起什么,如临大敌道,“等等,为什么光打听他,不打听别人,你该不会是......”
仇红被她跳脱的思维弄得云里雾里,她是有意想打听那人的身份底细没错,却绝不是出自裴隽柳想偏的私心。
她心中有些疑云,却不好明说。
自梁帝回鸾,重主朝政后,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从前梁帝宿病于华清宫,不见外人,不理朝政,每年各国使臣例行来朝觐见的重俗,便一直有所松懈。太子宋允之虽代理国政,却也并未继承大统,只在朝中接见薛延陀、燕、回鹘几个大国的使臣。
其余小国或附庸,只需按时上供,并不能得入京殊荣。
如今梁帝回鸾,重启旧制,各国争相恐后,皆需遣派使臣入京觐见朝贡,以表对于后梁的诚心,对于后梁皇帝的尊崇。
此番规制重启,于旁人不过是遵循旧俗,但对于仇红而言,却如同一个再隐秘不过的信号。
从各关通行,鸿胪寺正式接受外宾入京起,仇红便暗暗在等,等那个人什么时候会出现。
贞徽二十四年春,吐谷浑国灭。
那是仇红被俘后逃出生天,重回后梁的第二个月。
彼时,后梁已与吐谷浑商定战平,此战苦熬,双方都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后梁兵力虽足,却失去了裴映山和仇红两员大将,得不偿失,朝中诸臣急急上书梁帝,及时止损才是唯一的出路。
事仿佛已成定局。
但仇红不甘心。
她来不及去管自己满身的重伤,也来不及去为入京归葬的裴映山守灵,便领着偃月营愿与她共赴生死的三千部下披甲上阵,直指吐谷浑硝烟之中的都城——伏俟。
对于这场来势汹汹的反扑,早已偃旗息鼓休养生息的吐谷浑始料未及。
更令他们无法预测的,是整个偃月营上下的雷霆之怒。
主将裴映山战死,副将仇红受俘,同袍兄弟前赴后继牺牲于阵前......
军人的血在此刻滚沸,欲于刀枪间试比高下。
偃月营攻城的第五日,朝廷的支援才姗姗来迟,在这之前,朝中甚至不知道是该因“仇红没死”而震惊,还是因“仇红重征吐谷浑”而胆寒。
消息传进京中,满城沸腾,民声四起,朝中上下诸臣也就此事态度泾渭分明,水火不容。仇红私自带军征战到底是罪是功的争辩,在朝堂上争了个你死我活,文臣之间恨不得用唾沫星子将与自己政见不同的宵小之辈淹死。
第五日,梁帝上朝理政之时,此事才终于有了定论。
对于苦战在前的偃月营,梁帝并不多言,拨军援助。
朝廷的支援一到,偃月营的攻势便愈发势不可挡。
但在此时,战胜对于仇红而言并不重要。
她只要那个人的命。
她被困在神庙之中,日夜受着蛊毒折磨之痛,神志模糊之时,对着氐族人的神像发过誓,她一定会亲手杀了他,了结他的性命,用他的血淹没这座让她生不如死的神庙,然后用他的尸体,他的血肉,为自己解蛊。
这是她唯一的念头。
吐谷浑大势已去的第二日,仇红一人独自扬马,凭着记忆去寻那座雪山,烈风在一望无际的冰原中驰骋了三天三夜,最后找到那座雪山之时,仇红眼中的血光已经被寒风磨成了刀霜。
那座雪山脚下却空无一物。
神庙和祭坛消失得无影无踪,仇红翻身下马,试图在满目苍白中寻找到一砖一瓦它们存在过的证明,回应她的却只有沁入骨寒的漫天大雪。
雪砸向眼睫的那一刹那,仇红觉得心像被镂了一个血洞。
冰山是沉默而灰白的,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默默地垂视着她,青灰色天穹之下,她的怒与哀似乎都被这苍茫的雪原虚浮地凝住,成了这天地万物中的一份,解不开,忘不掉,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