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那日她仍然执意不接圣旨,而是长跪叩首,将梁帝写下的那一张官纸铺于掌心,千恩万谢,还是没有逃掉这刻录她姓名的命运。
如今,圣旨再降,仇红不由看向庭中行跪的僧人,他们惶急匍匐,面相恳切而姿态麻木。
什么都没有变。
她喉中一哽,却见回廊通明处,步出一道熟悉的影。
今日执行此务的礼官,竟是林无隅。
***
林无隅穿过正堂,转进阴长的甬道,走近灯火圈子里,隔着一道门,看见了安坐在地上的仇红。她背脊狰狞地弯曲着,顺着沉重的呼吸,肩膀一阵耸,一阵颤。
佛堂清净,法相庄严,她却形如弃孤,得不到一点垂怜。
这个场景,令林无隅恍惚想起,七年前在含元殿上,她跪在梁帝面前,不是为自己谢恩,也不是为自己陈罪。
含元殿上的漆瓦、金铛、银楹,穷极伎巧。
仇红从前,是这殿上明珠一般的存在。
那日却形如骷髅,红粉皮相被那道赐死的圣旨扎了个粉碎。
她声嘶力竭,语尽赤裸,为一个已经命丧黄泉的人喊冤。
高台之上皇帝阴沉的侧脸,犹如一场洪撞山倒的噩梦。
那是万伥之乱的最后一年,在帝京的一片杀戮之中结束。
京城血流成河。
很长一段时间里,史官噤如寒蝉,对皇帝治世的雷霆手段,和帝京几大世家发生的惨案闭口不言,甚至连这动荡都无法以名相称。
死了多少人,他们是否清白,已无需再考。
风凛冽地刮上石阶。
世事弄人。
林无隅无法免俗,激流之中迎风难行,唯有明哲保身。转眼七年已过,一切风平浪静,七年前的事情,才终于再度破土见光,史官定史,给七年前的动荡盖棺定论——万伥之乱。
林无隅代行检阅之权,对于史书上白纸黑字,他脑中激荡,仿佛七年前尸山血海再现眼前,腐臭熏天,又听闻皇十三子回宫,仇红只身前往恒昌馆,心下紧拧,以为她不改当年心性,竟然仍未忘掉故人。
却得知她终日宿在偃月堂,并没有一次去跪过那人的灵。
不闻不问,如同不识。
已经七年了。
她应该早忘了,真心已经耗尽,无需再为那个故去的人一跪了。
断爱欲,戒憎怨。
生逢乱世,活着毋庸一心慈悲,但凭两手杀孽。
这才是他认得的仇红。
偌大的偃月堂,草痕寂寞。
林无隅停在她的身侧,两相无言,却并不平宁。
他们已很久未见了。
林无隅却丝毫不觉得陌生。
他与仇红的关系一直是这样,十多年来,他不停地追逐,望她的背影,永远做她身后的人。
她有时会停下来与他并行,更多时候,她忙于自我,走在所有人前头,任谁都无法绊住她的脚步。
但即使如此,林无隅也毫无怨言,他已经习惯了望着她的背影,更习惯她偶然之间回过身来,望进他双眸时的眉眼。
“需我屏退旁人么?”
林无隅缓声,不等仇红答话,便轻挥衣袖,遣散堂内众人。
与她并肩而立时,他做什么决定,都是合她心意的,无需多言。
僧者散去,此间更为静谧。眼见已是深秋,堂前的一对铜鹤上结了一层薄霜,林无隅抬头望了望天上的阴云,开口道:“你近日如何?”
她却避而不答,回身问他,“圣旨呢?”
梁帝回宫,亲召仇红还朝的消息在帝京传的满城风雨,然而除了人言喧闹之外,朝内竟静得可怕。
林无隅领命携旨,朝中也未曾有一人敢说三道四。
天子毕竟是天子,天子之威,七年前万伥之乱足以警醒世人,只要宋氏江山稳坐一日,其余肖想者,都要掂量自身头颅,重余几分。
但林无隅并不觉得轻松。
天子之威,是由什么簇拥,由什么堆砌,他比谁都清楚。
也因此,手中的圣旨无比沉重,几乎要将他掌心纹路嵌进。
林无隅垂眸,此刻大片大片的云影落在仇红身上,她穿着一身绛色的云纹对襟,如同料峭的寒梅。
“给我吧。”她依然不跪,虽是安坐,矮人一截,气度上却仍压过他。
“你当真想好了?”
“没什么不好。”她说,从他手里接过那玉轴,“辛苦你走这一趟。”
言语简洁,像是要赶人。
林无隅喉头发哽,只道:“你我之间”要生分到如此地步么?
却不敢问。
“无隅。”仇红温声,一语捅破他七层心思,“你我之间,什么都无需改。”
“这样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