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大利道:“能否破案是我们的事情,我们需要全面了解白玉梅的情况。”
父子俩的对话马上来到擦枪走火边缘,两人的目光如子弹,在空中“啾啾”乱飞。
“你想要知道什么?”侯国龙在集团里素来说一不二,唯独面对儿子时总是毫无办法。
侯大利学着滕鹏飞的动作,揉了揉脸颊,道:“说实在话,我也不是太清楚,所有不起眼的线索或许都有用。如果要说范围,我想知道杨国雄、黄大磊、秦永国、白玉梅之间的事,还有所有与杨国雄有竞争关系的人和事,包括爸的国龙集团如何与杨国雄竞争。”
侯国龙眉毛原本扬了起来,听到“爸”这一声称呼,扬起的眉毛慢慢恢复原状,呼了一口气,道:“杨国雄身上江湖气太浓了,和黑社会大哥不清不楚。八十年代初做生意,江湖气浓一些是优点。时代变化了,他这人没有与时俱进,一条道走到黑,最终把自己玩坏了。”
侯大利道:“杨国雄最初靠摩托起家,后来摩托彻底垮了,爸和丁总是否联合起来搞他?”
侯国龙望了窗外一眼,目光穿透云层,似乎回到八十年代:“杨国雄眼光不错,很早就认定摩托能起来。我们还在修摩托的时候,他就开始造摩托。江州摩托是八十年代的江州标志。等到江州摩托出现在大街小巷,我和丁晨光这才醒过神来,原来不仅可以修摩托,还可以造摩托。杨国雄的缺点是不注重技术积累,江州摩托总体粗糙,容易熄火,特别是刹车不好,事故比较多。国龙摩托有后发优势,研究了江州摩托的得失,集中力量改造刹车系统。丁晨光的思路和我相似,也注重抓质量。大家营销水平差不多,质优者胜。杨国雄对我们两家怀恨在心,认为是抢他的饭碗,造谣、诬蔑、恐吓我们的技术员,最过分的是挖断工厂道路,这种下三烂的事情很多,层出不穷。他的思维和手法都落后了,总想着和竞争对手血拼,根本不是解决问题的思路。加强内部管理,提高技术水平,改造营销体系,搭建资金渠道,这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侯大利道:“杨国雄使用下三烂手段,很烦人,当初爸是怎么应对的?”
侯国龙道:“简单得很,依靠政府,相信警方,积极纳税,解决就业,与政府积极沟通,做到了这几点,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你别用这种眼光来看我,破解阴谋最好的办法就是阳谋。杨国雄挖断公路后,我就给市、区两级政府领导打电话,分管副市长来到现场,气得够呛,不用我发话,江阳区刑侦大队就上手,很快将挖公路的人揪了出来。挖公路的人就是杨国雄出钱请的地痞,进了看守所,什么事都交代得一清二楚。杨国雄是落伍草莽,用江湖手段做事,政府领导谁还敢信任他,他这是自寻死路。”
侯大利道:“爸,除了找政府,你就没有用过其他手段?”
侯国龙道:“当然也有手段,不过都摆在明处。比如,我和丁晨光为了争夺山南省最佳摩托这顶桂冠,花了不少钱,打起宣传仗。我宣传国龙摩托的好处,明里暗里贬晨光摩托。丁晨光宣传晨光摩托,也是不断针对国龙摩托。我们互相揭短,搞得轰轰烈烈。我们这一系列行为,根本就没有涉及江州摩托。”
这一段往事,丁晨光曾对侯大利讲过。老大和老二打架,弄死了老三,算是摆在明面上的计谋,杨国雄就算看透这计谋也无计可施。不管杨国雄使出什么招数,侯国龙和丁晨光都不接招,咬死都不说一句江州摩托的坏话,当然更不用提好话。
侯国龙道:“丁晨光是聪明人,和聪明人打交道不费力。丁丽出事后,我担心家里人安全,把你转到了阳州。江州很多企业都开始战略转移,搬向阳州工业园区。大家都是聪明人,肯定不会把企业全部搬走,都是如蚂蚁搬家一样,慢慢实施战略转移。江州本身是山南第二大城市,大家都保留了一些很重要的基地,所以也没有引起江州政府的明显反弹。”
侯大利道:“杨国雄从来没有离开过江州,后来搞过煤矿,又去修桥,开宾馆。”
侯国龙道:“杨国雄最后彻底失败,败在能力超过了欲望,资金链彻底断掉,这才被逼到山穷水尽。杨国雄跳楼那一年,煤炭行情最不好,熬两年,煤炭一下就火了起来。当时杨国雄还有两个煤矿,真要能撑到行情起来,他就挺过来了。”
侯大利道:“杨国雄跳楼前,最恨谁?”
侯国龙道:“杨国雄性格偏激,心理阴暗。我曾经和他有过两次长谈,希望能够放弃不必要的争斗,大家加强合作,在江州以外的地区攻城略地。我都是真心话,杨国雄没有听进去,依然我行我素。国龙摩托和晨光摩托已经走出山南,远销东南亚,赚了很多钱。杨国雄没有信心和我们在摩托上对垒,彻底放弃了江州摩托,开始做煤矿。做煤矿不久,就和秦永国搞得如生死仇敌一样。秦永国这人谨小慎微,喜欢耍点小聪明,比如偷税漏税这些事,他会做,但是与人火并这事,他只和杨国雄干过。如果不是杨国雄欺人太甚,秦永国也不会如此。”
侯大利道:“你认识白玉梅吗?”
“认识,还挺熟。秦永国喜欢带着她参加一些重要的活动。”侯国龙脑海中出现了一个穿白色长裙的女子形象,女子声音柔美,五官灵动,神采飞扬。
侯大利道:“白玉梅失踪,当时的普遍看法是什么?”
侯国龙道:“杨国雄做事偏激,还与当时的黑道大哥胡卫走得很近,所以,我们普遍认为就是杨国雄下的手。只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案子没法破。可惜,等到发现尸体的时候,时过境迁,线索全无,杨国雄这个最值得怀疑的人也跳楼自杀了。”
侯大利道:“杨国雄恨你吗?”
侯国龙靠在椅子上,身体很放松,道:“杨国雄这人树敌太多,在跳楼前一段时间,经常在办公室破口大骂,逮谁骂谁。从市委、市政府领导到我们这些曾经和他有过竞争的企业界人士,再到平常有其他过节的人,一个一个诅咒。我后来回想,在这一段时间,他的精神已经不对劲了,处于崩溃边缘。不管杨国雄为人怎么样,跳楼之后,一了百了,我们已经淡忘他了。”
侯大利试探着问道:“杨国雄有一个儿子,爸知道吗?”
侯国龙口气淡淡的:“杨永福失踪过一段时间,这两天都在说他化名为吴新生,成为朱琪的情人。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国龙集团有信息中心,每天都在搜集信息,做成简报送给国龙集团高管,送给我那份最详细。江州是山南重工业大区,又是国龙集团的老巢,发生什么事情,我肯定要清楚。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我说案子没法破,并不是随口乱说。”
侯大利在叛逆期间,觉得父亲不过如此,成为山南著名企业家存在偶然性。如今他成为省厅侦查员,换个角度看父亲,才发现父亲确有过人之处。
自从鱼竿模型出现以后,侯大利时常分析杨永福的行为模式,在鱼竿模型中,杨永福是持竿人,并不直接动手,往往是利用咬饵人的弱点,利用鱼饵引诱咬饵人落入陷阱。鱼竿模型并非一直都存在,更有可能是在吴新生时期才形成。但是从鱼竿模型中能看出杨永福的性格特点,做事喜欢动脑,走阴险路线,不喜欢硬碰硬。杨帆的爸妈都在世安厂,和杨永福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杨帆真是杨永福所害,那么杨帆就是替自己受害。杨永福读书时长得瘦弱,不敢向自己挑战,所以很阴险地暗害了杨帆。
每次推断到此处,侯大利就会觉得心如刀绞。心如刀绞在杨帆遇害以前只是一个普通的形容词,杨帆出事以后,心如刀绞就是事实陈述。侯大利想起杨帆因自己遇害,在最美的青春年华陨落,一颗心被利刃切割得七零八碎。
想起杨帆,父亲的说话声如隔着一层玻璃,听得不甚真切,有一种火车在远处轰鸣的梦幻感。侯大利迅速将负面情绪压在心底,暗记住父亲所言的一个重点:“杨国雄经常在办公室诅咒其对手。”
8月14日上午,为了找到杨国雄诅咒的具体对象,宫建民副局长亲自出面,召开了经信委、江阳区政府等部门分管负责人的工作会,找出当时与杨国雄接触较多、有可能知道杨国雄诅咒的具体对象的人。
会后不久,江阳区已经退休的乡镇企业局局长接到电话从外地回来。杨国雄跳楼后,其旗下企业员工聚集闹事,要求拿回被拖欠的工资以及集资款。这名退休局长曾经参与处理这起群体事件,熟悉杨国雄企业的具体情况。
退休局长翻出以前的工作笔记本,找到了当年参加座谈会的杨国雄企业员工代表名单。
第一个来到刑警老楼的是杨国雄公司当年的办公室副主任马刚。此人是到市政府参加座谈的员工代表之一,性格外向,容易沟通。马刚既能经常接触杨国雄,与办公室主任吴佳勇相比,与杨国雄的关系又没有那么亲密,是比较合适的调查对象。
马刚走进刑警老楼三层会客室,看见朱林就主动握手,道:“朱支,好久没有见您了。您日理万机,今天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朱林笑道:“我就是一个退休老头,天天都在这里。”
马刚“啊”了一声,道:“朱支都退休了?时间过得真快。您是返聘回来?”
朱林道:“尽尽余热。”
马刚道:“我都过了到单位尽余热的年龄了,只能回家尽余热。你们找我过来,到底想要问什么?其实你们不说我也知道,还不是杨国雄的那点破事。杨老板都死了十几年,还有什么事得现在拉出来说?”
朱林道:“你别急,就是了解情况。”
聊了几句,马刚坐下。
侯大利道:“我们请刚总过来,确实是了解杨国雄的事情。”
马刚长得胖胖的,整个人都松散了,头顶在灯光下格外明亮。他是杨国雄公司的办公室副主任,但是以前在公司里很多人都调侃地称他为刚总,他也乐意听到这个绰号。此刻,他听到久违的称呼,如夏天喝冰水一般舒服,道:“刚总,那是历史了,现在就是马老头了。”
抽了口烟,他对侯大利道:“能不能快一些?我等会儿还要接孙子。杨国雄跳楼,留了一屁股债,还欠着我十三万七千块工资,我现在都没有拿回来,找谁说理去。我马刚以前在企业界还算是一个人物,杨国雄跳楼以后,我也受到牵连,谁都不敢用我,我只能到外地打工。那一段日子过得好辛酸,现在都不敢回想。如今到了七十岁,我也不想翻盘了。我就是这个命,发不了财。”
侯大利道:“刚总,那我们就开门见山,直来直去了。”
马刚道:“嗯,就要这样,痛快。”
侯大利道:“杨国雄跳楼前,经常骂人,他骂过谁?”
马刚面带疑惑,道:“看这位领导也不是一般人,为什么要问这个事?杨国雄死了这么多年,谁还要翻旧账?”
侯大利笑呵呵地道:“不是翻旧账,就是理一理以前的旧事。包括你们公司以前开发的烂尾楼,被封了十几年,已经完全不能用了。我们公安机关把以前的事情理一理,如果没有其他猫腻,那就由政府进行处理。”
重启烂尾楼是市政府正在筹划的工作,准备明年开年实施。副局长宫建民建议侯大利用这条信息遮盖真实目的。
“终于开眼了,烂了十几年啊,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这一天了。”马刚离开工作岗位有十来年,没有发现这个说法的破绽,激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