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野离开后, 窗户没有完全关上。
容见发了很久的呆。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明野曾待在桂树上,敲开窗户, 递出这支笔,对自己说出那句“永远”。
是永远啊, 就像是一场梦。
夜风透过没闭紧的窗户留下的那道缝隙,吹在容见的身上, 让他清醒了些。
他知道不是梦。
容见无意识地笑了一下,他很珍惜地将那支笔握了很久,才放回靠窗的桌案上, 怀着很快乐的心情入睡。
寝宫只留有一盏很小的蜡烛, 灯火在冷风中摇摇曳曳, 骤然熄灭了。
睡着以后,容见的意识忽然醒了过来。
周围一片黑暗,他有点茫然, 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本能地向唯一的光亮处走去。
容见走了很久,走得很累,终于走到了尽头。
是他住了四年,很熟悉的宿舍楼,对面就是食堂,出行方便, 他很爱吃二楼的米线。
现在是夜里,已经过了门禁的时间, 却不像往常那样安静。
尖锐的急救车鸣笛声, 闪烁的红色汽车尾灯, 吵闹的人群窃窃私语, 还有人在哭泣。
容见是俯视着这一切的,他感觉自己很轻,似乎是浮在半空中的,随时会被风吹走。
他的过往如走马灯一般一一浮现于身边,却于一个瞬间忽然停止。
自己不是睡着,而是死掉了吗?
容见突兀地想。
当他意识到这个事实时,身边的一切又忽然消失,他随波逐流地去往了另一个地方。低下头,穿过一层又一层的幔帐,容见看到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
这是谁?是自己吗?
“殿下。”
有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容见吓了一跳,身体忽然变得很沉,他从睡梦中醒来,有点手足无措地起身,撩起身前的帘子。
周姑姑走近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容见。
公主撑着手臂,身上的衣服略微散开,没有任何修饰,可以看得出是很明显的少年体型。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温暖,透过薄薄的窗纸照在床沿边,将容见雪白的侧脸映得近乎透明了。
周姑姑突然有种眼前的人即将消失的错觉,她的心脏狂跳不止,尝试着道:“殿下,今日要去给太后娘娘请安,您还记得吗?”
容见似乎还是很迷茫,他偏过头,看到桌案上放着的东西——那支贝壳眉黛笔,意识终于缓缓回归。
他穿进《恶种》这本书里都有好几个月了。
容见抬起手臂,遮住眼前的日光,他本来是很喜欢这样温暖的东西的,不知为何此时却觉得莫名刺眼,微微笑了笑,对周姑姑道:“记得。该起床了。”
一个时辰后,容见走近了慈宁殿。
陈嬷嬷领着容见去了内间,这一回他没见着太后,两人是隔着帘子说话的。
自从上次的事情过后,太后似乎真的厌恶极了容见,从前还叫他来慈宁殿抄经,现在都是指派陈嬷嬷去长乐殿为难他了。
不过说的也都是写陈词滥调的事,佛经,佛礼,跪诵祈福,还有竹泉亲制的香。
到了最后,太后还不忘敲打容见:“你如今年纪渐长,主意也大了。但无论想什么做什么,都要知道本朝是以忠孝治天下。古来帝王年逾古稀都要为了母亲彩衣娱亲,哀家还在世呢。”
容见本来昏昏欲睡,被最后这些话惊醒,又觉得太后的想法真的不同寻常。她这么厌恶自己,两人的关系都到这种地步了,她还要让自己去护国寺为她祈福,就不怕容见向菩萨发咒。
但容见本来就是不信这些的,他既不打算去祈福,也没打算诅咒。
见过了太后,容见没有回长乐殿,而是寻了个地方,召见这次出行的侍卫统领。
公主长居深宫,自容士淮去后,就再没踏出太平宫一步。此次出宫,是十余年来的第一次。而宫里宫外,几方人马谁也不放心谁,生怕出宫途中出了岔子,到时候公主有失,朝政大乱,于是定下了百余位随行侍卫。有在皇帝御前行走的禁军,有抽调来的军卫,还有锦衣卫,零零总总的许多人,要商量出来个章程,当日几时出发,走什么样的路线,几时回程,都要一一禀告。
其实这样的事,容见本来没有来听的必要,他连宫门都没踏出去过,不可能安排得比这些常年在外行走的武官强。但权力就是这样的东西,一旦有人拥有却不行使,放任属下自由行是,就会导致权力的失去。
人性如此。
讲课的过程中,齐先生曾提过这样的御下之术,容见听完了也琢磨过,他对权力没有兴趣,但至少在能够离开深宫之前,他不能再失去任何一点握于手中的东西了,还需要努力。
容见甫一进门,就见到屋子等着的三个人,从左至右,他只认识锦衣卫同知章三川,另外两人分别是都虞候秦水怀和护京校尉韩谨。
秦水怀和韩谨也是第一次与容见见面,看到长公主时纷纷见礼。
容见客气地请三人坐下,温声问道:“各位大人可商量好了?”
虽说容见的身份尊贵,非同一般,但这样的小事,本都用不上他们亲自制定路线,所以三人不过稍谈几句,就将事情商议好了。
容见在现代就有点路痴,全靠地图提醒他该在什么地方转弯,到了古代,地图更是一窍不通,也不掩饰自己的不了解,直白地问:“这条路是怎么走的?”
秦水怀口才最佳,便由他来解释:“三日后的辰时,公主启程出发,马车行过嘉陵路,至龙溪主路,再到京郊的白云小道,嘉陵路靠近太平宫,百姓不多。但龙溪路却十分繁杂,来往行客络绎不绝,又或许有包藏祸心之人。上京府伊许大人已经督促衙门,在当日收整街道,不许行人经过,只等殿下通行,再重新开放。”
容见:“?”
他的想法是,幸好今天来了,还让人为自己解释了。否则他出趟门就要封一两个小时的主干道,这么大的阵仗,容见觉得自己承受不起,怕折寿。
于是便道:“路就不必封了。”
秦水怀没料到他突然这么开,迟疑道:“来往之人过多,且难以排查周围人的身份,殿下的仪仗经过,怕是会堵塞其中,不封路大约不行。”
容见想了想,又问:“那没有什么别的小路可以绕行吗?”
秦水怀依旧不解:“殿下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吗?若是小道,也怕匪贼藏于深林中隐没身形,一时猝不及防……”
容见轻轻“哦”了一声,打断他的话:“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是将出行之事告知本宫,还是与本宫商议呢?”
秦水怀脸上的笑意一僵:“卑职不敢,只是公主金尊玉贵,不容半点闪失。”
长公主神情寡淡,就那么搭着眼帘,慢条斯理道:“上京之中,治安严明,本宫出行,又有百余位侍卫保护,竟然连走一条偏僻些的小道都会遇险。那可真是……太低估将士们的能力了吧。”
其实这样的神情,容见是和明野学的。才开始补习的时候,明野若不是刻意保持温和,就是这种模样,并不严厉,但令人心惊胆跳,特别是心虚的文盲容见同学。
而这幅样子,果然也能唬到别人,处事不惊,不动声色,比勃然大怒更令人难以揣摩。
秦水怀还要再答,章三川却出声道:“殿下所言极是,只是小道不如大路平坦,怕是难免颠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