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眉没有离开,她在陆及的书房喝养生茶,她的笑容里透露出欣慰,“帮小南找到了亲人,也算是功德一件呢。”
“看见他们团聚,我也很为小南感到开心,陆及,你呢?”
陆及浏览着陆香放在书桌上的文件,听见梅眉的话,他嘴角牵动了一下,“母亲,我也很为小南感到高兴。”
梅眉仔细观察着陆及的表情,过了片刻,她才道:“陆及,我是你母亲,我了解你,我知道你其实并不开心。”
“我知你亲手养了小南三年,可他毕竟已经长大,他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你们感情好是好事,”梅眉皱着眉头,“可哪怕是父子,兄弟,彼此之间都要保持一定的距离。”
陆及用笔尖蘸了墨水,在最后一页签上自己的名字之后,才合上文件,放到一边,他看向梅眉,语气不疾不徐,神态温和,“我和他不是父子,也不是兄弟。”
他说完后,站起来,走到梅眉对面坐下,亲手给她倒茶,将茶杯放在梅眉面前的时候,陆及说道:“母亲,我能拜托您一件事吗?”
梅眉避开陆及乌沉沉的目光,“你说。”
“我希望您能用对待我的配偶的态度去对待小南。”陆及说得恳切,可表情始终平静,他看起来只是在通知梅眉。
梅眉的优雅从容不复存在,她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我也希望您不要再做类似于帮小南寻亲这样的事情了,不过您能为小南找到真正爱他的亲人,我确实感到很高兴,“陆及语气微顿,“只是您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小南,或者为了我,是吗?”
“你怎么敢……”她捂着胸口,脸色发白。
陆及让她别着急,慢慢说。但梅眉却觉得对方如此陌生。
在她眼中,陆及的身体不好,一直虚弱,性子柔软,心也柔软。可这次回来,她却隐隐觉得陆及和以前不一样了,看似和从前并无区别,不同的就是气色好了些。可温柔中夹带的冷漠就仿若凛冬的雪。
唯一能令他表现得跟平时有所不同的就是他一直带在身边的那个孩子,可除了长得俊秀,其他地方没什么特别的。
但陆及和他感情就是好,好到眼里连她这个母亲都比不上了,连劝说婚恋这种事情,都要请那个孩子帮忙。
她想着,找到赏南的家人,企望赏南家人能带着赏南离开。
一开始,一切都按照预想的发展,可当赏南一露出不愿意的意思,他家里人登时就改口了。
这都不要紧,血缘关系天生战无不胜,只要相处几天,赏南自然而然就愿意跟家里人离开了,到那时候,她一定会为赏南准备一份丰富的礼物,送他离开。
只不过,令她没想到的是,陆及和赏南之间根本就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实际情况显然要棘手许多。
“不许,我不许……”梅眉说话都说不利索了。
陆及握住梅眉的手,“您不要害怕,我和小南都会永远爱您的。”
梅眉:“……”
她离开时脸色不好,客厅里的人都发现了,走时连门都没关。
赏南咬着香夫人送过来的饼干,想道:多半是在陆及那里找了不痛快。
从门口收回视线,赏南把饼干推到中间,“你们也吃。”
李西北:“我不吃。”
赏南懒得搭理他。
李西西拿了一块,顺便说:“我这次和医院请了年假,不过也只有十几天,医院里很缺人手,我后面的时间都被预约满了,所以不会打扰你们太久的。”
“医生很辛苦。”赏南顺着对方的话茬说道。
李西北的手摸了块饼干塞进嘴里,“她是眼科的副主任,而且还是工作狂,她不辛苦谁辛苦?”
“你呢?”赏南挑眉。
“我是无业游民。”李西北一点惭色都没有。
李母在一旁忍不住插嘴,“他学法,帮人打了场官司,官司赢了,工作丢了,现在都还找不到工作,在送外卖。”
“不是我找不到,是人家不让我找!”李西北不耐烦地说道,“反正等陪完小南这段时间,我就不在这里混了,混不下去了。”
赏南若有所思地看着李西北,对方可能就是那种愤世嫉俗的愣头青,脑子好,但又没那么好。
李西北被赏南看得不自在,“你看什么?”少年眼神直勾勾的,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他今天也是洗了头发洗了澡,换了新衣服来的,胡子也刮了,应该没什么值得看的地方。
赏南随口一说:“看你帅。”
李西北愣了愣,随即嗤笑一声,脖子和脸一块儿变得通红。
陆及在书房看着这“兄友弟恭”的一幕,轻轻关上门,没过多久,香夫人面无表情地走进来,面无表情地报告,“客房已经安排好了,都在我们这边。”
陆及听见后,点了点头,他点头过后,发现陆香一直杵在屋子里没走,抬起眼,发现对方一脸的阴沉,忍不住笑道:“怎么了这是?”
“梅眉怎么这样?”陆香走到陆及书桌跟前站定,“我去调了这几天的监控,还有电话记录,发现就是她在帮小南找家里人,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损人不利己。”
“幸好这家人也就那个李西北蠢一点,如果找到了一家吸血虫,那就是真恶心了。”
“她喜欢小南,但是不喜欢我和小南走得太近。”陆及如实告诉了陆香。
陆香大惊,她捂住嘴,“她发现你们的关系了?”
陆及:“本来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难怪她走的时候看起来都快晕过去了。”
陆及生下来没多久,她便和陆萧离开了老宅,每年寄回来的只有一封信,她只会在信中对陆及表达想念,除此之外,就是在陆及摔下马那一天赶回来过,不过因为晚上还有一场酒宴,她又急匆匆地离开了。
所以要说母子感情有多深,不见得。
陆香想,应该是陆萧的去世对梅眉打击太大了,她只能将所有感情寄托在陆及身上。
陆香无比清楚陆家人的阶级观念有多深,不论男女。在他们眼里,一个务农家庭出身的孩子,简直给陆家提鞋都还差。
可梅眉把赏南家里人请来这件事情,干得是真不地道。
“您不怕小南最后跟他们走吗?”
陆及笑了声,他目光温润,“世界上多几个人爱小南,于他于我而言,都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为何一定要分个高下?”
他说得坦然公正,如果不说接下来那句话的话,会显得更加坦然公正。
他说:“更何况,我养大的孩子,我清楚他的脾气。”
不过想到刚刚那一幕,陆及的嘴角不由得压下来,和别人亲密无间,着实让人高兴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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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西西在陆家连一天都没待到,院长打电话亲自让她回去,有一台手术必须今晚做。
香夫人喜欢李西西,因为她是悬壶济世的大夫,她已经在准备午餐了,听见李西西要走,忙道:“好歹吃顿饭啊。”
“不吃了,等着做手术的小姑娘才三岁,这手术只有我能做,”她着急忙慌的套上外套,从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急匆匆塞给赏南,话也说得急匆匆,“零花钱,我在三院,有空可以来看我,没空就算了,好好念书。”她好像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风风火火的,跟之前判若两人。
留下来的只有李母和李西北,一个坐在赏南左边,一个坐在赏南右边,陆及路过的时候,一脸揶揄的笑。
午饭后,赏南被李西北看得死死的,对方甚至检查了他的功课,为他制定了未来的计划表,列了个。
“我好歹也是top1的政法大学毕业,你信我的准没错。”
“陆及?陆及有钱能给你买个博士学历,你要吗?我们要靠自己。”
“不要早恋,骗钱又骗感情。”
因为李西北的干预,直到晚上十点,赏南都和陆及保持着非常礼貌的社交距离。
晚上睡觉,李西北甚至要在赏南的房间打地铺。
房间里有一种很怪异的氛围,因为赏南和对方不熟,刚认识,而且李西北这个人不太讨喜欢。
李西北也没睡,他睡在地铺上,因为有暖气,并不冷,他翘着二郎腿,“我知道,你觉得陆及哪哪都好,是你的救命恩人,连咱妈都觉得他是个好人,但你知不知道,陆家每隔一百年左右,就会死一个二十七岁的人?”
赏南本来已经快睡着了,在听见这话的时候睡意全跑光了,“什么?”
“我之前帮人打官司,被告就是陆萧手底下一个人自己开的借贷公司,我通过一个前辈拿到了浏览陆家资料的权限,发现了这件事情,这几个人,死因各不同,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是二十七岁,”李西北语气沉沉,“不过我只是觉得奇怪,没发现其他关联的,所以告诉你。陆家的水太深了,你能走就尽量走吧。”
“我知道你很烦我和咱妈,我也烦,”李西北呐呐道,“不管怎么样,陆及当哥总比我当哥靠谱。”
李西北后来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赏南没太注意听,主要是对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直接打起了呼噜。
屋子里像是突然出现了一台吹风机。
[14:你亲哥挺聪明的,那资料里没有陆及现在的详细资料,陆及今年刚好二十七岁,不然的话,他应该会注意到。]
[14:话说,你现在还能坦然叫陆及一声哥吗?]
陆及给赏南的感觉,和李西北给赏南的感觉,不一样,完全不能比。
李西北一直在打呼,赏南受不了了,他在地面找到拖鞋,穿上后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
刚带上房门,就对上站在一旁的陆及,对方黑漆漆的目光吓了赏南一跳,赏南生怕吵醒李西北,他把陆及推进了他自己的房间,“你怎么还没睡?”他问陆及。
陆及手里拎着一盏灯,“刚开完会,你呢?”
“李西北打呼。”
陆及微微蹙眉,“你们睡在一张床上?”
赏南靠在墙上,无奈道:“他睡院子里我也能听见。”
“走吧,陪我下楼吃点东西。”陆及牵住赏南的手。
一楼的壁炉柴薪快要燃尽了,客厅静悄悄的,赏南低头,看着牵着自己的那只手从洁白莹润变成了森森白骨,袖子落在手背上几条骨骼上,有一种怪异的美感。
“陆及,你是不是不开心?”赏南敏感地察觉到了陆及的变化,不止是白骨的出现,陆及的情绪挺低落的。
对方没回头,让赏南在餐桌边上坐下后,他去厨房里拿了两块已经拆开过的牛排,生牛排被放在偌大的盘子中央,盘子底部有一层薄薄的红色液体。
陆及取了刀叉,“小南,一起用吗?”
“不用,你吃就行。”他不吃生肉。盘子里的牛排是生的,看起来刚解冻不久。
陆及脊背挺直,姿态优雅,他的指骨稳稳地拿着餐刀,切割生牛排时,丝毫不费力,它只有手臂是白骨状态,将牛排喂进嘴里的时候,像一名来自地狱的完美绅士。
“我没有生气,我真的为你感到开心。”
赏南几乎能想象牙齿咀嚼生肉时候的感受,他牙有点发酸,“谢谢。”
即使知道答案,陆及也仍是想要求证,“小南,如果她们一定要带你离开,你会跟着他们走吗?”
“我会经常去看她们。”赏南徐徐说道,“她们很辛苦,她们也是无辜的。”
陆及咀嚼的动作放慢,它笑着,“我知道,你一直是一个善良的孩子。”
赏南听着觉得有些怪怪的,怪阴阳怪气的,他就知道,怪物形态的陆及,看起来再正常,都会有些不正常之处,哪怕它自己说没有。
“她们是亲人,就算我不承认没见过不认识,她们也还是亲人,没人可以否定这一点,我自己也不行,”赏南伏在桌子上,认真地看着陆及,“可是你不一样。我喜欢你,陆及,会想要和你拥抱与接吻的喜欢,不是习惯你了的存在。”
陆及看着赏南,微微笑了起来,嘴角的弧度既温柔又怪异,“我也是。”
它放下餐刀,手伸到背后,很清脆的一声低响,因为餐厅安静,所以赏南听得很清楚。
陆及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了餐桌中间——一块白骨。赏南看不出具体是哪个位置,但他知道自己的头发快要竖起来了,骨头是能随便掰下来的吗?
头顶的灯昏黄,生牛肉在灯底下散发着健康又新鲜的血红色,窗外的雪大片大片落下,如同羽毛从空中下落的弧线。
少年的表情有些呆有些懵,但在骷髅眼里,这是可爱。
陆及抬手用指骨托着下巴,表情温和纵容,一只眼眶不再装有眼睛,而是空洞漆黑的骨骼,拱起的眉骨往下划出完美的脸部曲线,它做出请的手势,“小南,发个誓吧,发誓你永远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