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杏梨到宿舍安顿下来就去图书馆找高老师,一路上,看见几位回来学校参加暑假活动的学生又说又笑,熟悉的校服很青春洋溢。
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一两个学生在安静地看书,她一眼就看到坐在柜檯后面的高老师。几年不见,对方的面貌竟然没什么变化,泛白的头发梳得很整齐,衣着很朴素,就是那副带链子的眼镜给人很严肃的感觉。
「是杏梨吗?」高老师抬头笑了,皱纹堆成白茶花似的。
「高老师,好久不见。」女生莞尔。
李杏梨和几年前的模样变了不少,从前脸蛋白白圆圆的,有点婴儿肥,现在瘦下来就变得更知性。「果然长大了,一整个人都不同。」女人呵呵地打量着她。
李杏梨不好意思地笑,扫了周围一圈后问:「现在就您一个?」她记得从前还有一个外聘的助手负责处理一些杂务,同学们都会喊她「琳达姐」。
「琳达前两年也走了,后来另一个教中文的新老师可以过来帮忙,我们俩轮流当值也顾得来。」
李杏梨看到图书馆新增了几个书柜,全塞得满满的,「书多了好多??」
「没办法,我们都捨不得扔,结果不经不觉把这里堆成一个鸟窝。」高老师笑到肩膀一抽一抽:「这星期里面,你其中一个任务就是帮我们清一下这里的书,有些太旧或者有损坏的都得通通淘汰。这项工作就得交给你们年轻的去做,我们老的都会心疼,做起事来犹豫不决。」
李杏梨只管乾笑。
关于取捨的事,她也不是很擅长。
简单地说明了一下图书馆的操作后,两人一起吃了顿午饭,高老师明天就会正式离职,食完饭就要去参加学校给她办的一场小型欢送会。
「你也一起来吧,还能顺便见见以前的老师。」高老师笑着邀请。
李杏梨社恐心起,忙拒绝:「没关係,图书馆也得有个人留下来看着,我之后几天再去看看其他老师吧。」
「图书馆有当值的学生在,你如果下午想出去逛逛也可以。」李杏梨提早了一天过来,所以按理来说,今天是可以自由活动。女人又说:「你不回去看看父母吗?」
「父母也不住这里,我以前和婶婶一起住。」李杏梨一顿,说:「我回头再去看看她。」
和高老师分别后,李杏梨并没有立刻回去以前住的家。
她和婶婶没什么感情,一起住了十多年都像个陌生人一样。刚来时候,李杏梨特别怕她,因为只要做了令对方不满意的事,对方就会一整天拉下一张脸,却从不会指出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后来摸清了婶婶的喜好后,两人倒是相安无事,每一天她煮什么她就吃什么,如果学校有通告的需要监护人签名的话,她就会在临睡前放在餐桌上,第二天要在吃早晨前收好。有几回婶婶签错了地方,她就偷偷冒签,然后下回贴个便利贴在需要签署的地方,以防再次签错。
没有人关心她的学业,也没有人问她需要什么,连第一次来月经时,都是她一个人偷偷找老师。
至于她的父母,还在遥远的地方很努力地赚钱、赚钱和赚钱。
这十多年来,李杏梨都觉得自己是一个人长大的,而林雅和梁日柯是她生命中的意外。
电话跳出讯息,「时日」的群组里传来几条连结,李杏梨点开,发现是前天的访问文章。
其中一篇是以唐舒乔为主题的访问,里面主要谈及女模特临时身体抱恙的意外,笔者态度很正面,从「时日stilltime」的命名到临场应变能力都被评为「集机智与浪漫于一身的青年艺术团体」,评价极高。
「时日」群组开始讨论起来,李杏梨很低调地发了个爱心后,另一边的赖心荷私下又传讯息给她,问了一堆事情,她全都避重就轻地回了一下,最后还是以「对不起」来结束。
独自在球场逛了一下,看着足球队的小男生满身大汗地进行训练,她觉得额头也冒汗,于是赶紧躲回有冷气的图书馆。值日的学生很乖,看见李杏梨也喊了声「李老师」,倒是把她喊得有点害羞。
「你叫什么名字?」李杏梨很轻地问了一句,空无一人的图书馆静静浮着木质香气。
那学生微微吓了一跳,脱口而出:「老师,你声音真好听。」然后才指了指胸前的名牌:「我也姓李,叫李章进。」
李杏梨没发现名牌,这时又一窘:「啊,章进你好。」
「老师,现在暑期通常都没人回来,所以我现在正在包新书。」李章进同学知道她刚来,所以很尽责地跟她报告。
「高老师好像说要淘汰一批旧书,那些书放在哪?」
「就是玻璃房里面的书。」李章进走过两步,指着安了玻璃房的活动室,里面至少有上千本书堆在一块。
下午的阳光照在玻璃上,像琉璃一样变幻出朦胧的色彩,光里尘埃降落在旧书上,封存着古老的魔法似的。梁日柯曾多次被邀请在这里举行过活动,所以她向来觉得这间小小的透明房子是个神奇的地方。
「谢谢你。」
李杏梨走进去,轻轻关上玻璃门,然后拉来一张椅子坐下,从最近脚边的一本泛黄的歷史书开始检查。
李章进刚包好一本新书,忍不住探头去看她,只见人大半个身子背向他,腰背微微弯着,不是坐得很直,柔顺的发挡住了她的鼻子和唇,只露出一边眼。
小而直的睫毛在眨啊眨,像一个在看故事的人,然而身子陷入光里,也像故事里的人。
林雅消失的前一天,也是「天台界线」消失的同一天。
那天李杏梨刚买了冰棍,一边吃一边走回来,经过林雅家门前时看见几个老人家在嘰哩咕嚕地聊天,不时还指指点点。这里附近老人多,夏天有事没事都爱出来乘凉一下,和邻居聊聊天。
这时,他们又抬了一下头,枯木似的颈纹直面暴烈的阳光。
「??孩子??就皮??嗯危险??」糊成粥的音节从喉咙冒出。
李杏梨咬了一下冰棍,往上看。
她猛然放开冰棍,又往后退了一步。
残破的天台垂了一双腿,她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容,太阳的光芒正源源不绝地照进她的瞳孔。
「林雅?」她急促地喊了一声,四周没有人听见。
那几个老人已经走开,继续坐在一旁聊天,平静的巷子不时响起沙哑的笑声。
「林雅!」她又喊了一声,那几个老人用奇异的目光看她。
李杏梨迅速跑回家,拿着冰棍一口气跑上三楼。
婶婶家的三楼也有天台,而且是完工的,她将身体挤在天台的角落,想用尽一切办法接近林雅。酷热的风像海浪扑来,她的头发黏在雪棍上,一吹,重重地垂下。
「林——」李杏梨的喉咙像被风塞住。
她不太敢。
平时的她不懂大声说话。
缓缓伸出的一隻手,连风都抓不住,就这样无依无靠地在半空中挥动。
斜对面的林雅并没有发现她,一个人遥望着远方的太阳,赤裸的脚丫子一晃一晃,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这里的老人没有听过「跳楼」和「自杀」这些词,但李杏梨在课堂上和报纸上听过,她不知道林雅到底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她是一时兴致要挑战她们的约定,还是受了刺激而赌气坐在危险的边沿。
可是此时的林雅,似乎都没有这些情绪。
她很安静,甚至很美。
李杏梨愣愣地看着悬坐在天台的女生,冰棍全部溶化,她虚握着木棍子,站在天台的墙角看了很久。
林雅就在哪里一直坐,直到黄昏时,父母回来后才衝上天台奋力把她拉回屋子里。林雅没有丝毫的挣扎,那双眼还在一直看,看太阳是怎样变得温柔起来,却又慢慢沉末。
第二天林雅搬走了。
李杏梨买了双份的冰棍回来时,才发现紧闭的窗子里的傢俱都不见了。
她流着一脸的泪,问旁边的老人知不知道人去哪了?
他们的话依旧像熬糊了的粥一样破烂。
「所以后来??你就再也没见过她?」男生静静地把故事听完,或许是事情过去太久,女生说得轻描淡写,一字一句像混了白絮的蓝天。
但他却能想像出故事中的画面是多么的刻骨铭心。
李杏梨偏了偏头:「她应该是没有再回来了,不过说不定他们也有回来过,只是我不知道。」
「那应该是没有回来。」梁日柯看着她澄明的眼眸,直说:「如果她回来一定会找你。」
这句说中了李杏梨的心事,她垂下眼眸:「我也不知道。」
「你画好了吗?」梁日柯趁机转移话题。
「画好了。」李杏梨回过神来,才发觉话题跑远了。两人本来是在讨论画社的新成员,后来梁日柯记起她提过一个喜欢画画的姐姐,聊着聊着,就不知不觉把自己和林雅从相识到分开的经歷说了一遍。
梁日柯把椅子拉到她到旁边,今天李杏梨学的是油画,她说想画小猫咪,他也没办法实际抓一隻来给她看,本来打算上网找了张图片让她模仿,结果女生竟然说想画记忆中的猫咪。
是一隻三色猫,虽然技巧上还有很大的改善空间,但梁日柯看得出来她很用心在呈现猫咪的姿态和表情。
「是你养过的猫?」
「不是,说起来,这个也和林雅有关。」李杏梨笑了笑,愧疚说:「有一天放学,我看到她一个人站在街尾,就跑了过去找她,结果原来她在喂猫,我喊她的声音太大,猫咪就被我吓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