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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挽河(1 / 2)

第二十二章

这事薛寄云倒是无从去了解, 但他努力捕捉到了一个重点,原来薛明珠早已知道司天台推算一事,也就是知道此次入宫是为了给小皇帝冲喜,甚至知道的内情比自己还多出许多。

她是如此秘而不露, 藏了这么久也没表现出来, 着实令薛寄云有些刮目相看。

但他转念一想, 这不就是说合着全家就他一个人不知道这事, 转了一圈还得崔雪游一个外人告知他,可笑得是他将这件事当成什么宫中秘闻,几次想透露给薛明珠,让她记着自己这份情。

幸亏没来得及, 不然岂不是要在她面前丢人现眼。

想到这,薛寄云瞬间有些忿忿不平起来,凭什么人人都能知道,就他一个人在这瞎琢磨。

薛寄云脸上表情几度变幻, 最终假装不甚在意地问道:“哦, 那会是谁呢?”

薛明珠伸出一根手指,轻点了下薛寄云的胸口:“你。”

“我?”薛寄云趁机抽出自己的手, 从脚踏上登了双木屐起身,甩甩袖子冷笑道,“明珠,你若是非要拿我消遣,那请自便, 只是别来烦我就是。”

他不常这样笑, 神情有些僵硬, 却还是能看出有几分形似薛陵玉。

薛明珠坦言道:“先前我也不信的, 这事毕竟隐晦, 又涉及内廷圣人,自是不可乱传,可后来不知为何被大夫人知道了,先前她也被蒙在鼓里,以为这是薛家和她的大喜事,却不料冲喜一事暴露后,她很是不乐意,与父亲说要从中转圜让我入不了宫,再找找王谢二家的旁支嫁出去。父亲呵斥了她,二人争吵间,无意间也暴露了选妃之事的一些内情。”

她顿了一下,看向薛寄云道:“你可还记得,我与你同日生辰,司天台推算出我与你都跟圣人相合,而后又从你我二人之中推选,最终选出的最合适的人便是你。只不过父亲与大郎上书,说你是个郎君,无法为天家绵延子嗣,这样一来倒是我更为合适。因他们二人陈情,最终太后娘娘才选了我。”

她说得头头是道,薛寄云将信将疑,怎么为圣人冲喜之事也能如此草率荒诞,难道不是司天台算了七七四十九天,而后经过内阁与太后一并商议,最终敲定最合适的人选?

这跟他对天家庄严肃穆的幻想实在大相径庭。

“我刚知道时只恨父亲心狠,恨大郎偏袒于你,然而恨过了却也了悟了,太后娘娘或者说她背后的世家想要拉拢新贵,选中如今炙手可热的薛家,因而他们只需要一位薛家人入宫,是谁于他们而言其实并无所谓,你也好我也罢,都只是不起眼的棋子。”薛明珠叹了口气,“只不过父亲和大郎选择了我而非你,可怜我骄傲一世,到头来你竟比我幸运些。”

哪里就幸运了,薛寄云跟着叹了口气,要知道,他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她生下孩儿那会儿呢。

但这事也不能跟薛明珠说,说出来薛明珠只怕也不信,他只好默默烂在肚子里,憋都要憋死了。

“当然这是于我而言,实则入宫并非全无好处,如今圣人后宫空无一人,若是你入了宫,凭着薛家的势力,进去后便是一宫之主的地位。圣人病弱无力,无需常与他见面伺候在旁,而太后又非圣人生母,也不怕被婆母磋磨。如此一来,圣人的后宫便是你一家独大,往后自有享不尽的滔天富贵,”薛明珠话锋一转,“只可惜我不爱这富贵金银,锦绣人生,否则这机会我又怎能让给你。”

她这番惊世骇俗之言滚到薛寄云心中,翻起巨大的波澜,他内心猛地升起一股热血,眼珠儿一个劲儿地乱转,他怕薛明珠看出他的异样,又连忙往床边走了几步,凌乱的木屐声回荡在他胸口,仿佛是他的心跳。

本朝民风开放,文人骚客间尤好男风,本朝的圣人们也几乎都有龙阳之好的传闻,或纳妃,或养宠,甚至离经叛道者还曾册封过一位男皇后。

既有前例,便是多他一个也不稀奇,若是他进了宫,一朝被封妃封后,又不用伺候那病秧子小皇帝,岂不是比他在薛府蹉跎要好上许多。

再说了,照那话本子里写的,他在薛府也住不了多长时间便英年早逝,毫无起复的可能。

谁让他纵有一腔抱负,只恨天妒英才,生不逢时。

薛寄云在窗前来回踱步,木屐敲乱了他的心,他隔着窗棂望向外头阴沉沉的天,那天就如同自己此时的心情,沉重、复杂,却又遮掩不住下一波的风起云涌。

但很快,天色愈加暗沉,他莫名地感觉头脑凉却下来,无边的沮丧围绕着他,他不禁想,这天上掉馅饼的离奇好事怎么可能会落到自己身上,若是真的如此,他才不信薛明珠不心动。

“你不用再说了。”他咬咬牙,冷酷拒绝道,“这一切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你以为我这么蠢钝,你说什么我都信?你也太小看我了。”

薛明珠走过来,低声道:“我没有理由骗你,你若不信,事后可叫大郎来对峙,但我想你应当不会同他说的,毕竟他是第一个阻拦你入宫的人。”

薛寄云噎住,此时此景,他确实不太想见到薛陵玉,而且薛陵玉这几日不知在忙些什么,来他这里的次数少了许多,他还乐得清静。

“便是三郎不为富贵所迷,也该想想自己未来的前程。”

见薛寄云面露难色,薛明珠摇摇头道:“如今府中前有大郎、二郎,公中的东西是死物,待到以后分家之日,三郎怎么就能保证自己能拿得到家产?以后薛府可以是大郎的,可以是二郎的,唯独不可能是你的。”

薛明珠直击要害,简直要将薛寄云的心扎个对穿。

他当然知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然也不会投奔崔雪游另谋出路。

自芸娘死后,因他长得越来越像芸娘,薛丞相面对他时总说触景伤情,恐怕他也知道自己对不起芸娘,有次酒后甚至指摘薛寄云克死了芸娘,引得大夫人面色铁青,对薛寄云越发积怨。

二郎和薛明珠是大夫人肚皮里出来的,大夫人积攒的家当都是他们的,纵然他们身在福中不知福,但该有的自小也从未缺过。

只剩下大郎……

大郎在外素有温和有礼的翩翩君子美名,甚至自他从汝阳归来,上京开始盛传他为“大邺君子之首”,称他“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溢美之词多如牛毛,可见世人肤浅,不过大多附庸风雅之辈。

薛寄云却知道,此人实则倨傲孤高,阴晴不定,很难讨好,除了薛丞相之外,他便是这府中之长,那流水一般的金石玉器全数进了他院里,恐怕公中的才是小头,便是他时常更换的屏风,薛寄云都未曾在大夫人房中见过同样贵重的。

这些年薛陵玉倒是给了自己不少照拂,但他们毕竟是兄弟,一嫡一庶,一长一幼,未来有朝一日说不定也会为了薛府的家业兄弟阋墙,就连本朝皇子们都出过血染玄武门那样的荒唐丑闻,何况他们。

只可惜如今看来崔雪游也靠不住了,想他前些时日还对对方曲意逢迎承丨欢献媚,若是落得个长亭枯等的结局,他恨不得当场一头撞死在那长柱上,也省得被人嘲笑嬉弄。

薛寄云时而哀叹命运蹉跎,时而不平亲人刻薄,时而又为自己未来的前程感到深深的迷茫。

不管如何,与其争做人下人,不如放手一搏,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他薛寄云籍籍无名小半生,怎么就不能夤缘攀附,争做人上人,虽一字之差,地位却千差万别。

他要攀附的,不过是从亲王世子变成了……天家圣人。

这其中除了换了个对象,其实并无差别。

不得不说,薛明珠确实比他聪明,竟将他心中多年的结症摸得一清二楚。

“可是……”

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房中突然有人开了口。

“如今已经定下了你,我又怎么轻易代替于你,如你所说你身怀有孕,尚且逃不开宫中验身,何况我根本就是个男人。”薛寄云挣扎了许多,转而目光如炬地看向薛明珠。

薛明珠摇摇头:“你猜我今日不来找你,府中会继续送我入宫吗?朝中定下的从来都不会轻易更改,我的身子变化你都看得出来,更别说大夫人与父亲。”

“你这话又是何意?”

薛寄云着实不爱听薛明珠这半吞半吐的说话方式,云里雾里的,老是听不明白。

“府中早就打点好了宫里的嬷嬷,其中连阻碍都无,想来太后娘娘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谓验身,不过是虚应故事,他们甚至可以不在乎我已无贞节,但唯有一点——不能带着别人的骨肉入宫,意图混淆天家血脉,此乃死罪,罪及全家。”

世家贵女婚前也会有相好的郎君,情到浓处无媒苟丨合并非个例,便是婚后也可以和离或是另觅他欢,甚至还有皇室公主当着驸马的面豢丨养一院男丨宠的事迹,然而圣人妃子却是只能遵循前朝礼法,遴选良家女子入宫,毕生只能得到帝王的怜宠,若是无宠只能在内廷寂寂一生。

近年来皇权式微才有所松泛,然而愿意与皇室联姻的世家还是越来越少,反倒是像崔太后这般甘愿入宫做先帝继后的,才是不同寻常。

薛明珠自小按照世家贵女的规矩教养,从未想过入宫,如今在心有所属被逼无奈的情况之下更是不愿,她的眼中掠过一丝哀伤,沉痛道:“大夫人令人为我准备了堕胎药,被我及时发现偷偷灌入袖中,逃过一劫,三郎,我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找你,求你了。”

她已是泪水涟涟,说完便要给薛寄云下跪。

薛寄云本来下意识要去扶住她,没想到脚下木屐一滑,扑了个空,薛明珠一下子重重地在地上跪实了。

“……”

向来高傲的薛明珠生平头一次在薛寄云面前低头,甚至反过来相求于他,这种扬眉吐气的好事若是放到以前他恐怕会偷着乐半年,只是如今在这样两难的境况之下,不免对薛明珠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嗟叹。

他重新伸手将薛明珠扶起,颇为苦恼地叹道:“罢了,你都如此求我,此事我定会慎重考虑,入宫的时间定了吗?”

“不仅定了,还比先前透露出来的日子提前了不少,”薛明珠咬唇道,“正是花朝节那一日,距离现在不过三天。”

“这么快?”薛寄云有些诧异。

薛明珠沉吟道:“前些时日圣人旧疾复发,恐怕正因如此才提前了入宫的时间。”

薛寄云思虑了良久,顿足道:“你且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

“三郎,我给你三天时间,若你真的愿意,便在宫中贵人接我之前来我的院子。”薛明珠朝他福了福身,“切记此事你知我知,不可与第三人知晓,特别是大郎。”

薛寄云点点头,他自是知晓。

***

薛明珠走后,薛寄云先前那滚热的心逐渐凉下来,身子也跟着冻得打了个寒颤。

他赶紧重新爬上床去,仰躺在枕头上,想着薛明珠说的话。

若是薛明珠所言非虚,这自然是个绝好的机会,待他偷梁换柱进了后宫内廷,成为帝王内宠,大局已定,薛府自然要成为他的助力,届时薛府家业又算得了什么,还不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便是大郎二郎见了他,也得向他行礼,薛丞相就算了,人老体弱,若是跪出什么好歹来,外头岂不是要传他不孝。

薛寄云在塌上翻来覆去,憧憬了好一会儿,耐不住困意渐渐睡去。

这三日内,薛寄云思虑数次,拿不定主意,整日寝食难安,待到第三日夜里,时辰已然不多,他在房中踱了两个时辰,方拿定了主意,不若先去薛明珠院中打探一下情况再说。

结果刚穿了外裳,院外传来了一阵动静。

他探头从纱窗里望去,影影绰绰的几个人影,这个时辰来思静堂的,若无意外便是几日未归的薛陵玉。

薛寄云慌忙脱下外袍,一头钻进了衾被中,做出熟睡的假象。

过了片刻,房门大开,薛陵玉款步而入。

他脚步极稳,不疾不徐,走到薛寄云床边,见侧躺在床上的薛寄云睫羽如蝶翼一般乱飞,眼珠也轻轻颤动,轻笑了一声道:“金麟儿如今学会了在我面前装睡,还不快快睁眼。”

薛寄云转了个身,面对着他,懒洋洋地睁开眼。

“本要睡了,却被长兄吵醒了。”薛寄云含含混混道。

“倒是我的不是。”薛陵玉从善如流。

几日未见,他周身丰采更胜从前,不知为何薛寄云还在他身上看出一丝意气风发的潇洒之态,仿佛谋定成功了什么大事,看得薛寄云又羡又妒。

薛寄云起身道:“长兄今日遇到了什么好事?”

连日来竟是头次见他如此快悦。

薛陵玉坐到他身旁的凳子上,目光如水,盯着薛寄云看了好一会儿,看得薛寄云有些不自在地瞥开眼,眼角扫了一眼放在柜子旁的更漏。

竟已过了子时。

“算不得什么好事,但却是一个新的开始。”薛陵玉道,“明日你便会知晓,只希望届时你能为我开心。”

他这样说着,却逐渐没了那点子喜悦,反倒多了层说不明道不明的感觉,薛寄云有些不理解。

“若是……”他忽而又开了口。

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连一向气定悠闲的薛陵玉都变得有些欲说还休。

薛寄云好奇道:“若是什么?”

薛陵玉沉默看他,眼底如墨,似要将薛寄云吞噬掉。

薛寄云更加摸不着头脑。

“罢了,我是说,若是我开了府,你可愿与我同住?”薛陵玉接道,“如今府中空旷冷清,需得你去了,按照你的喜好布置。”

薛寄云一惊,薛陵玉手中竟有这么多余钱,竟然连府邸都买了,还说什么空旷冷清,言外之音不就是高门巨室大到看顾不过来。

薛丞相对他可真是罄其所有。不对,薛寄云转念想到,薛丞相虽是家底深厚,但也并非一气儿豪掷千金的阔气,反而他自己个儿过得紧巴巴的,两头顾也未必顾得及。

难不成是薛陵玉又升官了?

薛寄云越想越有可能,薛陵玉若是升了官,恐怕这官不小,估计起码得有二品了,又为圣人授课,被太后或是圣人赏赐府邸也不是全无可能。

可见上天总是厚待一些人,而他薛寄云……

薛寄云忍不住又看了眼更漏,时间又往前滴了两刻钟,距离约定好的时间又更近了一步。

“那如何能行,长兄的府邸自然要长兄来看,我又怎么能在兄长面前班门弄斧。”薛寄云敷衍道。

“兄长的府邸便是三郎的,你又何必如此言外,以前三郎可不这样,”薛陵玉捕捉到了他的眼神,神色自若道,“三郎为何频频望向漏刻?”

“啊,只是见时辰晚了……”薛陵玉可真是明目达聪,什么都逃不出他的视线,薛寄云连忙垂下眼,“正是因为你是我的兄长,我才不应过分倚仗你,令你徒增负累。”

“若有朝一日我不再是你兄长呢?”薛陵玉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话。

薛寄云闻言惊诧一声,而后慌忙摇了摇头:“长兄为何有如此感叹,你我之间,兄弟怡情,便是再过多久,都只可能是我的好哥哥。”

薛陵玉听了薛寄云的话,脸上神色莫辨,目光幽微,他倏尔站起身,切切道:“日后不管发生什么,金麟儿也永远是我的金麟儿,那府邸大门终日为你敞开。三郎,今日我说的话,并非全无根据,你再考虑考虑。”

薛寄云乖乖点了点头,起身送薛陵玉离开,这人向来来去如风,送到思静堂院门口,薛陵玉回身道:“回去吧,晚上风大,别再冻着了。”

“哥哥也小心些,莫要过于操劳,身体要紧。”薛寄云一手扣在叩门上,另一只手在空中摆了摆。

待看到那两道灯光渐渐远去,他又往外走了些许,而后听到离思静堂最近的侧门打开的声音,外面有咈咈马声,不一会儿又听到马蹄嘚嘚,在夜里格外明显。

直到那声音渐渐远去。

薛寄云转身赶紧回到房中,穿好衣服,犹豫了一下,爬到床里,自柜子里拿出芸娘的奁盒,将盒子藏在怀中,这才轻手轻脚出了门。

***

夜色浓稠,薛明珠的院子却灯火如昼,侍女们都去睡了,唯有薛明珠枯坐在桌前,定定地望着院外,似是在等着有仙客乘月而来。

过了许久,等到薛明珠双眼酸涩,心中不断往下沉,感觉再无希望时,院子的门在暗夜中轻轻地“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角。

她激动得立马跳起来,又想到腹中的骨肉,连忙镇静下来。

等到看到来人时,她的心定了。

刚到五更天,院子里便热闹了起来,侍女们来来往往碎步穿过游廊角门,大夫人坐镇廊下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