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解下腰间钱袋,“不曾想贤弟如此超然物外,佩服佩服。然京城大不宜居,殿试结束后你我还要候旨选官,短则半年,长则数载,一应开销是免不得的,贤弟此般实非长久之计。以你我的身份,实在不必如此自苦,愚兄这里倒还略有些银两,若不嫌弃,且拿去花用。”
关清愣了,嘴唇紧抿,盯着那钱袋许久没说话。
李青禾在心里哎呀一声,苦也!
是了是了,是我莽撞了。
我只一心快快拉近关系,却忘了他亦是举人,若果然有心经营,还怕弄不来银子么?可他却这般清贫,显然是有意为之,我却是俗了。
“这个,这个实在是愚兄莽撞了,”李青禾从未遇见过关清这类人,捏着两只手,有些无措道,“只你我本是同根,出门在外,便似异姓骨肉……”
关清缓缓吐了口气,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复杂,“李兄的美意我心领了,银子并不缺,只是这番盛情叫人动容。”
学子之间家境不同,相互帮衬其实是很常见的事,尤其是同乡,更会有前辈们结成同乡会,专门资助拮据的后辈,如此相互扶持才能在日后官场走得更远。
不过人各有志,也不乏特立独行的。
李青禾自然不知道关清到底是真不缺银子还是单纯清高过头,可既然对方这么说了,他也不好继续坚持,顺势借坡下驴道:“啊,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来来来,我们喝茶,吃点心。”
稍后的交谈发现,关清当真不善交际,多数时候都是李青禾自说自话。
但他属实是个极好的倾听者,总会在最恰当的时间发出一点“嗯”“是”之类附和的声音,就叫人忍不住想继续说下去。
期间难免聊起家乡风土人情,关清都说的一点不差,还主动说起一些连本地人都很少知道的细节,令李青禾大开眼界。
“原来那碧云祠后面竟有那样的所在,亏我之前年年都去烧香,竟从未发现!”李青禾拍着大腿笑道,“若日后有机会返乡,必然要去看一看的。”
关清轻笑点头。
不过两人都知道这个机会恐怕遥遥无期。
殿试放榜很快,只要皇帝高兴,甚至可以当场点出前三甲,前提是大臣们无疑义。
但接下来新科进士们就要面临步入官场前的最后也是最大的一道坎儿:
等待,漫长的等待。
除了状元、榜眼、探花这三鼎甲和二甲前列的寥寥数人可以被当场授予官职之外,剩下的人都要等。
官位有限,一个萝卜一个坑,而前头的老前辈们一坐就是几十载,一年之中置换出来的空处都是有限的,不知多少人虎视眈眈。
只能等。
这个等没有期限。
若运气好了,突然碰到世家子们不屑一顾的缺儿,或许几个月后就能走马上任;若运气不好,等个七、八年也是有的。
这期间你当然有充足的时间可以走,但万一你刚走,上面就恰好有了空缺呢?
所以很少有人甘愿冒这样的风险。
而一旦补了缺,就要立刻走马上任异地为官,除非安顿好了将家人接过去,或能力出众简在帝心,皇上大发慈悲体恤,允许你升迁途中路过家乡盘桓数日。
否则再想与返乡,就是丁忧或告老。
“伯明,你我本是同乡,如何却到今日才得相认!”李青禾相见恨晚道。
两人交换表字,又序齿,发现李青禾比关清大了几岁,便正式定下称呼。
关清却说自己才学平平,几乎每次都是险过,常人自然不会注意。
李青禾觉得这话有些不对。
秀才时也就罢了,年年考得,他们老家偌大一个台州府,地灵人杰,在册的秀才没有五千也有三千,确实无甚稀奇。
而举人则不然,端的百里挑一,每科上榜者寥寥无几,即便是最后一名又如何?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但他又转念一想,自己大了关清将近九岁,若都在同岁开考,中间便差了三届,自己中举后又一直在外游学,消息不甚灵通,许是有所遗漏也未可知。
关清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问:“翠峰兄也是一人上京的么,现在何处下榻?改日必登门拜访。”
李青禾,字翠峰。
“啊?”李青禾骤然回神,“啊,我惯好游山玩水,与人同行不便,后来就一个人走了。不过到了开封后又与数位友人重聚,现下都住在青龙街,我因来得晚了,自己在吉祥斋。”
殿试在即,城中各类跟好意头有关的物事都卖疯了,什么“步步登糕”“状元饼”“如意羹”之流自不必说,就因着“鲤跃龙门”这句老话,青龙街每隔三年必然爆火一次,连带着房租都比其他三条街贵出一大截。
放眼望去,遍地都是什么“吉祥斋”“如意馆”“顺丰居”,好像不起个类似的名儿都不好意思在这条街上开店一般。
天色不早,李青禾便起身告辞。
他原本想约对方明日一起走,奈何两边居所完全不顺路,也只得罢了。
“对了,咱们还有几个同乡,不如殿试结束后聚一聚,如何?”
李青禾问。
关清当场以不善言辞为由婉拒。
李青禾也不强求,转身回吉祥斋吃午饭去了。
关清亲自送出老远,李青禾再三推辞不得,只得罢了。
直到李青禾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关清才上楼关门。
都在青龙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