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的关心。拜拜。”
挂掉电话,男人背靠在医院走廊的墙边,沉沉地呼出一口气。
刚刚是……前女友打来的电话。进入大学没多久,他们开始交往,之后男人因为家中失火,为了负担高额医疗费,欠了一屁股债,只能休学打工还债。男人不想拖累女朋友,便与她分手,无论她打多少个电话,都没有接,联系就断了。
最近前女友听说了他还了不少钱的事情,于是久违地打来电话,关心他的近况。
我可以重新开始吗?看到来电显示时,男人忍不住想。所以他这次接听了电话。
如果没有那场火灾,如果父母和妹妹没有躺进医院,他和前女友应该能成为惹人羡慕的热恋情侣,他们还一同想象过毕业后结婚的场面。然而,那场火烧掉了一切美好的可能性,他不得不直面现实的悲剧,对自己的未来不再抱有幻想。
别忘了,他现在仍处于还债状态,唯一不同的是债务集中到了一起,只需要向一个人还债。
收起幻想,他回答说他打工期间碰到了好心的老板,与老板签了长期合同,所以一次性获得了一大笔资金。
“不是什么危险的工作吧?”她问。
“不是。”他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就是当厨师,负责一日叁餐,然后需要随叫随到,类似于24小时私人助理吧。”
“长期合同……是多长时间啊?”
“……”
一辈子。相当于卖身契,对于走投无路的他来说,算是等价交换。
说出真相,不过是徒增烦恼,所以他谎称是十年的合同。
前女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他抢先说工作忙,需要专心于工作,结束了对话。
回到公寓,玄关处多出了一双女式鞋子,时隔一周多,看来是老板,不,大小姐回来了。
男人加快速度换下鞋子,提着购物袋,因为没看到有人的身影,便一边往里走,一边用大一点音量进行确认,“大小姐,是您回来了吗?”
沙发那边发生变化,先是一只手放到沙发靠背上方,接着是银白色的头顶,仿佛太阳从地平线升起,大小姐的脑袋浮出沙发靠背的轮廓线,下巴枕在手背,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
大小姐总是缺乏活力,双眼没什么精神,只有集中注意力的时候,才会睁大眼睛。蓬松的银白色微卷发盖住她的肩膀和后背,除了蓝色的眼睛和淡粉色的嘴唇,其余都是白色,她就像一只趴在那里的白猫,注视闯入自己领地的不速之客。
没错,这里确实是她的领地,她是主人,男人是仆人。
“欢迎您回来。”男人态度谦卑地低下头,“没有收到您的消息,所以不在家。我刚从超市回来。”
大小姐一如既往地保持安静,没有说话。
“您现在有什么需要吗?”男人双手提着购物袋,“不然我就先把买来的材料放好。”
大小姐摇摇头,缩回沙发靠背下方,以男人的角度,便完全看不到她了。
唯一经济来源是大小姐给的副卡的情况下,男人没有试图乱花钱,老老实实以工作对待,购物袋里都是日用品、食材和一些生活必需品。
收拾物品期间,男人路过浴室,里面残留的水气说明大小姐回来后洗了澡。
男人想起浴室里的镜子,如果有人在蒙上水蒸气的镜子上画画,没有特意抹掉的话,镜子第二次蒙上水蒸气的时候,还是能隐约看到上次留下的痕迹。
沉默不语,格外孤僻的大小姐,在镜子上悄悄画了一个简笔的猫猫头,当他意外发现涂鸦,不由得大为吃惊。
那个猫猫头还画了一个笑着的w型的嘴巴,要知道,别说是微笑了,大小姐可是从未有过什么明显表情的人。
“……”
看来大小姐只是不擅长表达吧?大小姐应该是外冷内热的,她给的工作一开始听起来夸张,其实她的要求非常宽松,除了一日叁餐和点心,几乎没要求过别的什么。和她付出的钱比起来,算得上是在做慈善。
有些冒昧,可是,男人觉得大小姐有点可怜。
大小姐之所以孤僻,是因为周围没有人关心她吧。她似乎不缺钱,但钱不是唯一重要的东西……
希望她能露出笑容,至少,能开心一点吧。
走回客厅,在他出声之前,大小姐听到他脚步的动静,又趴在了沙发靠背上方,抬起一只手,指间夹着一张卡片。
为了做出来的食物符合大小姐最想要的口味,他和大小姐改良了很多食物的做法,然后分别用卡片记下来,就像学生记单词用的卡片,正面是名字,反面是解释,即相应的做法。
大小姐需要的改良不仅仅是调味料的区别,有时她的想法会跳脱出男人的知识范围,提出一些从食物原料着手的想法。事实证明,她新奇想法的大致方向没什么问题,真的能捣鼓出味道不错的新鲜事物。
比如,她要把原料为面粉、黄油、鸡蛋的油条,改成原料为酵母、面粉、碱、盐的油条。
其实大小姐对料理知识了解不算很多,一开始她说的是酵母、面粉和盐,没有想到碱。用酵母使面团发酵后,面团会产生酸味,导致成品味道不佳。男人做了一些尝试,最后想到用碱来中和那股酸味,而且加了碱之后,炸出来的油条更加蓬松了,这意外之喜使他高兴了整整一天。
更换原料意味着制作方法也得做出调整。
本来油条应该是用花边挤筒把面团挤出来,令面团变成带有花纹的长条状,再放进油锅里炸,最后洒糖或者肉桂粉,还可以蘸巧克力或者咖啡来吃,是有百年历史的经典点心。
男人不知道他认知中的“油条”,在“现实世界”全称应该叫“西班牙油条”或者“吉事果”,而大小姐想要的“油条”,虽然同样叫“油条”,作法却不太一样,是中式传统作法。
由于大小姐的料理知识属于一知半解,男人便需要花不少工夫将其完善,每天大量时间就消耗在试错上面。幸好这类修改大部分原料的食物不多,男人勉强应付得过来。
大小姐此刻拿在手上的卡片是“炒酸奶”。
这是一道简单的甜点,用新鲜水果、坚果和酸奶,经过炒冰机快速冷凝制成,类似于冰淇淋。
男人记得唯一的改良是尝试了很多水果和坚果的组合,大小姐最喜欢的搭配是草莓、苹果、甜橙、杏仁、葡萄干,再淋上一勺椰果肉。
“好的,我马上做。”男人转身去厨房。
听着男人在厨房忙碌的声音,默尔丝侧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
放下碗碟的声音,削果皮的声音,压碎杏仁的声音,撕开酸奶包装的声音……这些生活日常的声音与“现实世界”毫无二致。默尔丝想起“现实世界”的妈妈,在厨房忙碌也是类似的声音。
不过,不可以随便向妈妈提要求,或者特别指定想吃什么,因为妈妈途中稍有不顺就会发脾气,不一定和食物有关,可能是天气冷或者热,她会一边咒骂,一边做食物。
那时候,默尔丝的心就会紧紧地揪起来,后悔自己一时嘴馋,变成被迁怒的对象。
自制力逐渐增强,默尔丝学会了忍耐,妈妈做什么就吃什么。
“……”到了最近,才终于有了随心所欲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机会,不用担心对方觉得麻烦或者心情不好。
在揍敌客不能做到这一点,不仅是基裘的限制问题,毕竟那些厨师是揍敌客的厨师,不是默尔丝一个人的,她脸皮没有厚到让那些厨师专门为她一人反复调整口味,那样太任性了——她算哪根葱?她没有那个资格。肯定会让人讨厌的。
尽管学会忍耐,默尔丝的自制力依然是有限的,每当妈妈做了她喜欢吃的,她就会特别高兴,凑到炉灶边,把头枕在妈妈肩膀上,看妈妈炒菜,被妈妈嫌烦,然后吃上很多。妈妈心情不好翻旧账的时候,就会说,你真是挑剔,稍微做得不合意,你就吃得少。
默尔丝想说,菜吃得少,但碗里的饭她同样是吃完了……非常无力的辩解,不如沉默,挨过去就好了。
夏天的厨房特别热,为了不让油烟灌得满屋都是,妈妈会关上厨房门,站在里面仿佛做汗蒸,于是妈妈的心情一般会变得很差很差,满脸厌烦地端菜上桌。状况最糟的时候,她一边吃一边说难吃,甚至会直接把菜倒进垃圾桶。默尔丝沉默地看她做这一切。
“要是没有你,我一个人就随便吃点什么了,根本不用这么麻烦。”妈妈抱怨了不止一次。
妈妈说她一个人过日子的话,就每天用馒头凑合。默尔丝说你不想做饭的时候,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吃馒头。妈妈立刻驳斥,说是一派胡言。
“妈妈,我到底应该怎么回答你,告诉我吧。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不高兴。”
“我不需要你讨好!”妈妈又不高兴了,“别摆出这副可怜样!看着就烦心!”
“……”
默尔丝常常想,幸好妈妈一天只做一次中午的菜,早餐在外面买,下午吃的是中午剩的菜,不然日子会更难过吧。
由于脑部手术的效果,那些想起来可能会让眼眶发热的往事,变得没那么难受了,平淡得仿佛没有类似经历的人在观看别人的人生剧情。
这些不是没什么大不了的芝麻小事吗?是你太脆弱,太敏感了。
居然一件件记得那么清楚,你的心理真是阴暗。
“大小姐。”男人的声音靠近了,“刚刚做好的,请用。”
默尔丝睁开眼睛,从沙发上坐起来。男人把碗放到沙发前的桌子上,因为是冷食,碗底会有空气中凝结的水珠,所以垫了餐盘垫在下面,用于吸收水分。
见默尔丝没有接下来的动作,只是注视着自己,男人收敛地笑,谨慎地问她是不是有别的吩咐。
默尔丝摇摇头。
没什么,就是看到男人从未失去耐心,一贯讨好的态度,让默尔丝更深刻地明白,钱确实是最可靠的事物。
钱几乎可以买到世上的一切,也不会欺骗、背叛她。
如果没有钱,这个男人也不会在此低声下气。
有了钱,有了很多很多钱的话,她要分一半给妈妈,然后和妈妈分开。妈妈总说,假如中了彩票大奖,她就一个人过日子,不想再有什么丈夫或者子女,她受够了。
某一天,妈妈问,假如有来世,还想做母女吗。
默尔丝想到彩票的事情,想到平时的很多事情,肯定地说,不想,下辈子也不想当人,当人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