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放假前一天的下午,几乎没有学生会心甘情愿呆在教室自习,学校对此有容忍度,并且宽宏大量地从下午起就允许家长过来接孩子,让离家远的学生早点回家。
宋程硕和陈默吃完午饭出了食堂门,宋程硕往校门口看了一眼。
妈妈打着一把遮阳伞,站在那里笑容满面地对他招手。
宋程硕直愣在原地几秒,然后笔直地跑了过去。
陈默站在他身后,目光追着少年狂奔而去的背影,她在原地为他高兴。
宋程硕扑过去,在校门口抱住妈妈。
陈默看着宋程硕低头红着眼睛跟妈妈说话,妈妈伸手爱怜地摸他的头,嘴角弯着在笑,眼睛眯着在流泪。
陈默自己笑着笑着,心里一酸。
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父母都是爱孩子胜过爱自己。
可茉莉是那少部分。
陈默从小跟在茉莉身边,就只会胆战心惊。茉莉工作时,陈默见不到她;茉莉不工作时,陈默却希望最好还是不要见到她。
茉莉从小不教陈默读书认字,她教的东西都是陈默不想学,却又太过幼小而不得不听茉莉的话必须要学的东西。
陈默8岁时,茉莉第一次把她抱在腿上,翻着几张照片,教她认人。ⅹⓉ℉гЁЁ1.čóⓜ(xtfree1.com)
那时茉莉的病情已经很难隐瞒,她许久没有生意可做,名声也渐渐变臭,时常有看不惯的男人女人过来咒骂辱没她,连带着陈默也会被人指着鼻子骂,茉莉从来没有回护过,反而把她这个小孩子当成同情牌推出去招人可怜。
可那不是长久之计,茉莉那时候最缺的就是看病的钱和一个能够给她庇佑的成熟金主。
陈默被她抱在怀里,听她用暗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教她:
“记住这个男人,这几天,他要是过来,记得要叫他爸爸,听没听清?”
陈默看着那张照片上的陈正道,认真地点了点头。
“还有这个。这个男孩儿,是我给你爸爸生的,你也是我生的,他是你哥哥,你要叫他哥哥,听懂了吗?”
那是陈默第一次看陈肃的照片,是一张南城一中的高中毕业照,穿着干净校服的陈肃清新帅气,对着镜头浅浅地微笑。
“嗯嗯。”陈默乖乖听话。
后来,金主来了,茉莉病重,陈默叫了那个男人爸爸,那个男人看着茉莉意味深长地笑着,随后派人把茉莉安排到了清和小镇,让茉莉住院接受治疗,住院一切费用都被陈正道包下。
在茉莉弥留之际,医生跟陈正道坦白茉莉没有几天可活,陈正道问茉莉还有没有事情要交代。
陈默那时候才从自己母亲的脸上读到了一种山穷水尽的绝望。
“我要见一见我儿子。”
陈默站在茉莉身边,茉莉没看她,转头一双朦胧泪眼含恨盯着陈正道。
“我会问问他的意见。还有你也配说陈肃是你儿子?”男人语气里轻巧地转折早已凸显这场依附关系里的强弱:“陈肃是我的骄傲,他非常完美,唯一的污点就是有你这样的生母。”
“陈正道!”茉莉情绪激动起来,苍白的脸色,苍白的泪痕:“那陈肃也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难道我不是吗?陈默那时候自然而然地在心里默念了一句。
“我会问问他愿不愿意来的。”男人不以为意,起身出门之前,又看了陈默一眼,对她一笑。
那个笑容,看得陈默全身一抖。
“你哥哥来以后,你多说几句漂亮话,说你舍不得我,让他再去求求陈正道,陈正道那么喜欢他,他求陈正道一定有用,只有陈正道的钱才能救我!我要钱做手术,我要做手术!我要活下去!!你听明白没有?!”
陈正道一走,茉莉就对着陈默吼了起来,语气里满满都是绝望和无力,嘶哑得像是被扼住喉咙的困兽。
陈默被吓得只敢一刻不停地点头。
陈肃真的来了。
那天他穿得很日常,像是来见同龄的好朋友,宽松的白色短袖和淡紫色条纹外套,停在病房门口时,他和陈默同时对彼此投去好奇的目光。
原来她哥哥是那样的。
不是陈明开的粗糙随意,不是江之恒的阳光炽热,她哥哥像一捧盛在金盏里的清澈溪水,高贵稀少,世间独有,却温柔。
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哥哥。”
陈默叫他。
陈肃目光看过来,轻轻柔柔停在她脸上,然后温和一笑。
一笑如花开。
那一刻,陈默深吸了一口气,内心在疯狂颤动。
她从小就见过茉莉身边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男人和女人,男人看她和茉莉,贪婪亵玩如色中饿鬼,女人看她和茉莉,恶毒深妒阴狠如狼。而太多太多听闻茉莉和她故事的旁观者,戏谑漠然,像看着两只寄生虫,卑微可怜又可叹。
陈默就在那种环境里长到8岁。
她沉默寡言,一言不发,逆来顺受,又内向敏感。
她比谁都更能分辨人脸上的细小表情。
她知道谁在恨她们,谁在讨厌她们,谁在渴望她们。
而陈肃的眼神,不属于任何一种。
他干干净净的,真诚简单,那一眼,看得陈默有了另一种自卑。
“你现在几年级了?”
后来,陈肃再来看茉莉,病房里护士在给茉莉做检查,陈肃就和陈默坐在外面的椅子上。
陈肃坐在中间,这样陈默不管坐在哪里,都是在他最紧邻的位置。
他问陈默。
陈默摇摇头,眼睛里暗淡了几秒:“我没读过书。”
陈肃默然一瞬,然后浅浅一笑:“没关系,等这一阵过了,哥哥教你。”
哥哥教你。
陈默哽住了喉咙,回味着陈肃那句话,眼眶都发胀。
那一阵是什么,等那一阵过了这种说法是什么意思,陈肃和陈默都知道。
陈默最终没有为茉莉去求陈肃。
她也知道,那个情况下,茉莉病入膏肓,就算是砸了钱做手术,下场也是一样的,茉莉不是死在病房里,就是死在手术台上。
陈默有机会和陈肃坐在病房门外,陈肃简简单单问她几个问题,耐心微笑着听她回答,陈默有问有答,没有隐瞒,却也不会多说。
直到茉莉挣扎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在护士按压她身体把她禁锢在病床上做垂死的补救时,陈默站在病房门口和自己的母亲遥遥相望。
她没有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