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知的外婆家距离奶奶家有四个小时的路程。
早上出发,到达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老婆婆坐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看到眼熟的车牌号就站起来,将自己的外孙女从车上接下来。
文绱妍和纪铭在忙,就剩纪知和外婆两个人坐在屋子里头。
“小知已经要比外婆高了。”外婆看着眼前的女孩,又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发,“头发也长咯。”
纪知小小年纪的时候也是短发,别的女孩都可以梳着好看的辫子,她抓抓自己的蘑菇头怎么都觉得不好意思。那会她总想着自己的头发厚厚的,总能扎一个小辫子,于是独自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偷偷跑去妈妈的床头柜里找皮筋,但那皮筋大大的,小纪知那撮小毛怎么也扎不上去。
那时的纪知喜欢那些彩色的小皮筋,自己悄悄攒钱买,又发现自己的头发太短了怎么也扎不好看。
小纪知特别喜欢她的外婆,那个梳着低马尾,朴素又勤劳的老人。她总会在纪知探望她之前准备好一大堆彩色的皮筋,有的皮筋上还缀着几朵闪闪的小胶花。那些雀儿啼鸣的清晨和惬意温柔的午后,她们搬来一大一小两个板凳,坐在门前参天大树下,老人拿着一把梳子和纪知数不完的彩色小皮筋把那头短短的头发扎得格外漂亮。
所以纪知每次去探望她的时候都会带上自己最喜欢的裙子和好看的小鞋子。
长大以后,老人家再没给纪知扎过头发了,偶尔几个觅食的夜晚,老人趁着纪知捧着面条吃的时候摸摸她毛绒绒的头发,一如小时候一样柔软,小蘑菇头变成大蘑菇头,脸蛋还是一样小小圆圆的。老人越发越觉得小外孙女像自己的女儿,不是模样,是内心。
“那时候你妈妈也和你一样喜欢绑辫子。”
但现在她的发型古板又单调。
小时候的纪知天马行空,夏日里乘凉的夜晚趴在她膝头指着天上如萤火虫般的星星,像发现宇宙惊天秘密般告诉她自己有超能力,能看到那颗星星上住着什么。
她还记得那颗现在已经全然看不见的小行星里住着一只织围巾的小熊,那只小熊其实想织一件衣服,但它只会织围巾。
小女孩会在冬天某个出去买早餐的早晨,哆哆嗦嗦地问她为什么这里的冬天不下雪,是冰雪精灵不爱住在这里吗。
那是属于她的,属于孩子的独特又美好的想象力,小纪知的世界还是一个圆滚滚的圈,即使偶尔有时候不小心被画笔画出圆边,她依然可以绕着边把圆画成小花。如今的纪知在方的世界里生活,那只勇敢又懵懂的笔刚触碰边缘,严肃的直线又把它撞回来。死死守着这个呆板的,木然的空间,不容许一点线条进来。
她不再谈论夏夜的星星和冬日森林,也不再告诉别人公主裙的秘密。
眼里的光渐渐暗沉,只剩下眼底还存的一小点星火,顽强又倔强地守护公主的最后一片领土。
但老人明白,再过几年,那颗小火星就会随着那颗小行星一样消失不见,离开纪知的世界里。
所幸那么多年,这颗小小的火苗即便微弱,也在努力发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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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睡得早,九点半,陈繁棨的电话就被拨通了。
“我就是觉得,我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好像没有什么目标,感觉哪都去不了,什么都做不好的样子。”她喜欢画画却没有功底,说这是梦想,又觉得关于它们既遥远又模糊。
纪知不是没看到文绱妍给她考虑绘画班的事情,加上昨天亲戚们叁言两语的,让她更觉得现在自己去设计衣服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我才发现我奶奶其实并不是那么喜欢我,她更喜欢男孩,但她只有我爸爸一个儿子,也只有我一个孙女。”
“她对我的要求可以说很高,要么我就得比别人都要好,要么我就注定什么都没有。但现在爸爸妈妈已经同意我做我想做的事情了,她又觉得这如果不做到最好,那就是一件很浪费的事。”纪知将昨晚发生的事情告诉陈繁棨。
她突然觉得自己既然拿起来了,就得好好把握,像是自己这么多年的教育给她带来的潜意识,得到认可的事情必须要做好,所以她爱钻牛角尖,因为明明有人愿意为她费心费力了呀。
如果这都不努力的话,感觉会对不起很多人。
陈繁棨还是一如既往地安静听纪知说下去。
“这样我就觉得自己有点没用……”说到最后,她开始沮丧起来了,纪知索性不说了,但她希望陈繁棨能说点什么。
电话那头的声线在夜色下显得有几分温柔,他的声音有点轻,但话语却很坚定,“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生过一场大病,那时候我刚好喜欢上跳伞。”
“我父亲不会禁止我做我喜欢的事情,但那个时候我的身体条件并不允许我这样做,我就只好每一天都努力锻炼,把自己的身体练好了。”
“大概病了半年,我好了之后又等了半个月。”
“我病好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跳一次伞,站上直升机的时候我是真的在害怕,因为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接触过高空了,生病的那段时间,我很容易晕,所以基本上在家静养。”
那时候陈繁棨才14岁,那半年甚至没能去学校,陈荣森在家请了家教给他辅导。
“我当时还没到单人跳伞的年龄,和我一起的人看上去很有经验,拉着我跳下去的时候,我们俩谁都没叫,但是很刺激。”
陈繁棨能感受到纪知听得很认真,她的呼吸声打在耳畔,“结果一着地我就开始吐,几乎要把我当天和前一天吃的都吐完了,吐完之后回家发了两天的烧。”
说完,他听到纪知被逗笑的声音。
陈繁棨:“但如果回到那个时候让我再选择一次,我也还是会去跳,因为那次跳伞是我期待了很久,努力了大半年才能去实现的事情,我也没有跳好,一直都在害怕,最后还吐了。”
“只是那个过程,很值得我去享受。”
如果纪知现在就站在陈繁棨面前,他或许会轻轻揉揉她的脑袋。
“为什么执意要一个好的结果呢?那个时候你感觉到快乐就足够了。”
“你画画的时候是快乐的,给自己画裙子的时候是快乐的,那就代表你已经成功了,人要学会取悦自己,再让别人欣赏。”
纪知听完后,小小声地说,“我就是觉得,我的意志有时候总是不坚定。”
“别因为别人而改变想法,你又不是被乌苏拉施了魔法的王子,”陈繁棨打趣道,“你不是人鱼公主吗?”
“那你呢?”小姑娘又问。
他今晚的声线尤为动人,“我又不做王子,我只是想说,你要做什么,即便是想当公主都可以,不用把自己想要的东西和子虚乌有的标准挂钩。”
“你是公主,我来当骑士。”
如果你只有一艘船,那我就做你小小的桨。
夜晚太容易冲动了,纪知觉得在好几个瞬间,她就要把自己的喜欢毫无保留地说出来,隔着山和风月,隔着这一道长长的电流传达给他。
“陈繁棨,我……”
她刚要开口,门外就传来文绱妍的敲门声,告诉她已经到十二点了,早点睡觉,第二天她还要早起去高铁站。母亲的提醒让她回了神,纪知匆匆忙忙和陈繁棨道了晚安,手忙脚乱地把电话挂断。
你明天什么时候回来?
几乎是瞬间,陈繁棨就来发问了,纪知把自己那一班的截图发给他,关掉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