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支书肿着眼睛,“冰莹,穆炎把拖拉机柴油都添好了,你吃完早饭到村支部来,我们跟你一起去公社开证明。”
第35章
董桂红心里感到意外, 迎上去问:“你们,这,这怎么就同意了?”
“支书,要不要进来坐下?”王雨娟看人都上门了, 不想把关系弄得太僵, 打开大门,“莹莹早起刚擀的面条, 你们都进来吧, 白面的,进来我去下给你们吃, 吃完一起去公社。”
村支书和后面的四个干部, 一脸颓然,看了眼没说话的穆冰莹,摆了摆手,“食堂应该快烧好饭了。”
“德勇, 进来吧。”
穆德厚听到声音,从堂屋走出来, “昨晚上应该都没吃下去东西,正好面条已经擀好了,就在这吃了。”
村支书看到穆德厚突然哭出声。
穆冰莹怔了怔, 她倒是做好了村里男人想不通,提着棍找上门的准备, 却没料到村支书到这里哭的准备。
穆德厚叹了口气, 上前拍了拍村支书的肩膀,“都是命, 真就是命定的结果, 进来吧, 进来说。”
村支书擤了鼻涕甩在地上,又朝鞋底抹了抹,跟着进屋。
“妈,怎么回事?”等人都进去了,王雨娟一脸好奇凑到婆婆身边,“村支书怎么这个样子?那些村干部怎么也都不吱声了?”
找麻烦她倒是没有想过,在村里也好些年了,村支书什么样人也看懂了,被婆婆打成那样,还当没事人似的,该说说,该笑笑,动气就是嘴巴吼两句,没见上手过。
“不知道啊。”董桂红皱眉,族里男人有多重视祠堂,重视族谱,她是很清楚的,按理不可能就这么算了,她都想好了怎么回应了,又不是她们家莹莹动手砸的。
要是来找麻烦,她就搅和得全村不得安宁,就算把族老找出来,她也能占到理。
想到族老,这才是董桂红最担心的事,那些老人家最重视宗族,祠堂都被砸了,怎么都得火冒三丈冲出来,结果不但昨天不见人影,安静了一晚上,早起也不见人影,村支书还成了这样的态度。
“你们先去煮面条,我去屋里听听。”董桂红比儿媳妇还要好奇,跟着走进堂屋。
“莹莹,我们站门口听一听?”王雨娟说完,不等小姑子回答,就提起厨房墙边的红薯干,朝着堂屋窗户慢慢走去,假装把红薯干拿出来晒,其实耳朵竖起来听着堂屋的声音。
这哪能烧得下去饭,肯定得听一听到底什么情况才能放下心。
穆冰莹心里也好奇,但她没有往嫂子那边走,直接走进了堂屋。
“德厚,你说,这都是什么孽,早知道有昨天那样的结果,我们当初还分什么族,闹得这些年不怎么来往,人家倒是一个个有出息了,咱们了?越过越回去,越过越被人看不起,被人看不起了还得豁出去我这张老脸,腆着脸一次次凑上去求人拉一把。”
村支书昨天是崩溃大哭,今早上的哭法有些委屈,“昨天几位族老也不说话了,我去找他们,他们连门都不开,早些年明明是他们坚持的事,我们不都是受了他们的影响,事情成这样了,他们又不管了,这算什么事?”
穆冰莹靠在门上,微微拧着眉,有点看不懂。
但是她大概猜出来,昨天砸了祠堂,村里还这么安静,不是村支书和村里男性长辈们心里没火气,而是昨天砸祠堂,恰好撞上了某件对他们来说意义很重大的事。
“什么事啊?”要是今天村里男人们来硬的,董桂红倒知道怎么应付,但是他们来软的了,她反倒不自在了,“是不是跟当年分族有关系?”
这话好像不能提似的,一提分族两个字,村支书和一群男干部不是哭,就是叹气。
董桂红暴躁了,“一群老爷们哭什么哭,老娘们都没你们这样哭的,昨天哭到现在还嫌不够?有话就讲,急死个人真是!”
哭声瞬间小了。
穆德厚看向女儿,“莹莹,你去打盆水进来。”
“我来,我来端就行了!”王雨娟的身影从门口闪过,迅速从井台舀了水端进来,“大伯,三大伯,你们都洗洗。”
穆冰莹走到堂柜,泡了一壶荷叶茶,等村干部们洗了脸,弄干净了,放到他们面前。
“你们都知道,我们原来和前后村,还有隔壁公社的两个村子里姓穆的,都是同族人。 ”村支书喝了几口茶,情绪逐渐缓下来了,“你们也都知道,咱们穆姓族人,除了那些旁支血缘浅的,主要分成两个大脉,昨天冰莹说,建国到现在,我们都没有想过改改族谱规矩,其实不是没有,早在二十几年前,你爸都还没结婚的时候,族里就有了重新改写族谱的事。”
穆冰莹诧异,二十几年前居然就有了?但她看村里人的氛围,思想不像是那么能想得开的人。
村支书:“当时的族长,现在还活着,年纪很大了,在前村养着,你们应该见过,就是头发雪白的那个大爷爷,你们爷爷是我们上头这一辈的老大,这位族长是所有堂兄弟里的老大,真正的长房长子,当时斗地主,破除包办婚姻,人民思想往前进,族长就提出来重修族谱,把族里所有女孩名字都写上去,以后族里有新生的孩子,不论男女,一律按规矩上族谱,每年开祠堂拜祭,也是男女平等,各站一队。”
穆冰莹更诧异了,这个族长经常待在供销社那边,上次她和顾长逸去买冰棍还看到了,但因为长辈们都不怎么来往,她其实都不知道管他喊什么,只知道那个老人是曾经的族长。
没想到他的眼光居然这么长远,早在二十年多年前,就做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来。
董桂红和王雨娟也惊讶得合不拢嘴,这事听起来太匪夷所思了,到现在都没几个村子这样做。
“当时我们表情跟你们一样,不,是比你们表情还要夸张,完全接受不了,我们村里的族老,还有已经去世的老人们,坚决不同意,觉得这是对祖宗不敬,违背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他们是从最封建的年代过来,我们也都是经历过地主时代,那时根本想不开,就因为女孩都上族谱的事,最后闹得分族了。”
村支书叹气:“分族这么多年,什么结果你们也都看到了,早在十年前,人家村里的发展就强过我们现在了,那人是一茬一茬的走出去,不管男女,考上大学,全村一起凑着供,读出来的,考出来的,进了厂的,就没一个不想着村里的,人家是真正的齐心协力,我们天天就嘴上喊的齐心协力,其实我早就明白了,连关系都不平等,基础都这样了,怎么可能齐心往上走。”
“你确实是假齐心。 ”董桂红想起李红姝结婚的事就生气,“你平时是哪有利益往哪倒,你还天天讲穆炎泼皮无赖,穆炎不是跟你一个样?那常文栋给他几块钱,他就回村对付莹莹了,但实话讲,穆炎还比你强不少,他就算做那样的事也都明面上来,还会特地告诉你,我要来做这样的事了,人起码能当得起光明两个字,你倒好,也不止你,是你们,你们整个村支部,一天天玩那套阴的,不管老少,不管亲近,你都阴着来,你带头这样,村里怎么能好?怎么能有真心互帮互助?没有乌烟瘴气那是大家本心还算善良,否则还不知道怎么样了。”
“我们不是阴着来,是拉不下来那个脸。”村支书又连声叹气,“当年轰轰烈烈闹得分族,说好的齐心协力要强过人家,结果却事事输人家一头,差距越拉越大,嘴上都说人家后代有出息,娶得好,嫁得好,但都知道,我们都明白,问题还是出在当年的根上,我们这次同意让冰莹上族谱,就是在找一个台阶,让那些族人看看,我们也知道那样才是对的,借着冰莹,让他们能拉就拉我们一把,但还是想错了,还是没真的低下这个头。”
董桂红忍不住道:“太扭捏了。”
“是啊,太扭捏了。”
一群村干部也承认,低下头连连叹气。
穆冰莹听懂了,借着这些话,能看见这些男性长辈心里的大男子主义,也能看到他们想低头,却低不下来这个头。
昨天她去砸祠堂,是知道村支书有心气,要是没有心气,这些年也不会这样钻营,维持村里表面的齐心,成天想着要让其他族人看得起。
就算路走偏了,走窄了,但他的出发点还是想让这个村子好。
因为这点,她才会做出那样的事,否则就用更简单的办法,直接告诉村支书,穆炎和穆晖有可能被选去当兵,哪怕加一句,暂时是这么打算,最终不知道能不能当成,那时候还没受到祠堂打击的村支书,一定会在最快的时间内,把她的结婚证明给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