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玩笑笑的,两只手握在了一处,梅卿垂目看一眼他那只手,分明是一只白骨,却带着灼痛人的温度。
没几日,这两人便打得火热,梅卿自是从这连通判身上得了不少好处。吃喝穿戴,复如往常铺张起来,更有胜处,今日打首饰,明日裁衣裳,什么时兴都弄到身上来,只不说攒些银钱。
老太太空闲里劝她道:“今日有了今日都花尽了才罢?裁那些衣裳也穿不了,不如攒下些钱,明日要用时也拿得出来。”
梅卿挺着肩,满大无所谓地笑笑,“娘也劝起我省检来了,您向来就不是个省检的人。怕什么,等那笔大项进来,我再攒着不迟。”
话虽如此说,可梅卿心里是一片空茫茫,到底不知钱省检下来要使在哪处。明日,太遥远了,她冷眼打量着老太太,就在她葳蕤华美的面庞里,看见了自己的明天。
这样的明天,真是没意思。
于是照样每日有多少花多少,钱不够了,便歪缠着连通判要。在大兴街那巷子里出入得多了,不想有一日竟然撞见梦迢。
那日风晴丽华,柳拂青丝,已是夏末了。梦迢与彩衣乘坐马车走到这巷里来,原是洪家那太太说是给彩衣裁了几身衣裳,梦迢领着彩衣去试,顺道拜见未来婆婆。
婚期定在下月初十,两边皆紧锣密鼓筹备着。梦迢难得抽空出来逛逛,一掀帘子,就见梅卿领着丫头由哪户人家刚走出来,还停在门上招呼轿子。
梦迢忙叫停了马车,打着车窗帘子与她搭讪,“梅卿,你在这里做什么?”
梅卿站在门首抬眼,眼神有刹那的慌乱,很快静敛下来,仰着脸道:“姐,想不到在这里撞见你。你不在你那园子里好好享福,跑出来闲逛什么?”
梦迢一壁掀帘子下车,一壁与她答对,“彩衣的婆婆家住在这里,说是给她裁了两身衣裳,我领着她来拜谢。就在前头那扇漆黑的门户就是。”
“噢,彩衣要出阁,我都快忘了这事了。”
她一下来,梅卿面上便有些跼蹐不自在,只怕叫她瞧出来什么,又落了个话柄给她笑话。一个娘养大的姊妹,一个往高处飞,一个飞来飞去,又堕在泥坑里,叫她怎样坦荡得起来?
梦迢往两扇绿门里瞅一眼,“这是谁家?你怎的从他家出来?”
梅卿揪着扇子底下的穗子,脸上渐渐有些发白。这一白便冲破颊上的胭脂,使那胭脂像涂在纸人面上,虚虚的,空空的,假的一团血色。
也不必说了,梦迢只看她这神色就猜准了八.九分,转过身要登舆,想一想,还是瞥回一眼,“你从前吵着闹着要做个贤德人,如今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又弄这些是非。我劝你醒些事的好。”
益发令梅卿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下不来台,迎着撞了她的肩一下,“有这闲工夫,多操心操心你自家的事,我弄的是‘是非’,你难道就是正经夫妻?”
言毕钻进轿里去了。
梦迢下晌归家还有些气不顺,死活想不明白这事。后头彩衣进来,贴着耳朵告诉,“我打听了,那是连通判的房子,就是那个早年恋着梅姑娘的连通判。”
那连通判从前与孟玉一个衙门当差,梦迢知道他,也晓得他家中有位厉害太太。梅卿从前瞧他不上,这会去缠,总是缺了钱的缘故,也少不了她娘在里头出着主意。
其实不该梦迢去管这事的,梅卿虽然是姊妹,到底嫁了人,姊妹也成了亲戚。但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她们娘仨个,一起受过穷,吃过苦,好过,也坏过,不单是血缘的关系,是这冷清清的人世让她们成为至亲。
如今她虽然是向着好去,但难说明天又将坏了。
她在榻上坐着,夏末的黄昏铺陈满地,衰蝉聒个不停,将天上的乌云撕碎,闷热四撒。斜春进来掌灯,她磕灭了烟问:“章平怎的还不回来,大约要下雨了。”
斜春擎着灯笑迎过来,闲着无事,便坐在榻上同梦迢说话,“方才小厮还进来传话,说是他在哪里与人谈事情,要晚些才归。”
“他带伞没有呢?”
“车上常搁着伞的,姑娘放心。”斜春见她满面僝僽,歪着眼问:“爷昨日还说呢,说彩衣要嫁人了,姑娘跟前连个贴心的人也没有,叫我拣个可靠丫头在姑娘身边跟着伺候。”
猫儿跳到榻上来,梦迢将它抱在怀里,脸埋在它的脑袋上嗔笑,“拣什么丫头,这屋里这些人还不够使唤的?我没那么娇惯,不要拣了,懒得费事。”
两个人说着话,渐渐说到董墨家中,斜春歪着脸偏向窗外,闲叹,“爷去的信,府里这会该是收到了,也不知老太爷与老太太是什么个意思,会不会写封信来。”
梦迢将脸向绒绒的猫毛里扎进去,蹭了蹭,不敢搭话。尽管她嘴上没说起,心里却是等着判刑似的,她把这些日子当做断头饭,像猫儿趴在山石上,懒靡靡地把每个毛孔张开,拼命地汲取阳光。董家无论如何是不会答应的,就不为董墨,为了家门的荣誉也绝不可能。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夜里梦迢便梦见大兴街的那条巷子。她在巷子里撞见一个婀娜背影由那两扇绿门里钻出来,像一口烟,从一张绿嘴里吐出来,带着作恶堕落的欢喜,轻盈地跃在前头。
她走上前去拍一拍,那背影转过来,却是她自己的脸。那脸上涂着旧日的胭脂,一种吊诡美艳的红,嘴唇自然地向上微扬着,像提起来的一柄尖刀,找准谁的心脏就要一下扎下去!
她惊醒过来,发了一身的冷汗。
董墨也被动醒,屋里黑魆魆的,能听见梦迢有些微重的喘气,他侧过脸来,她的眼睛有些惊恐地睁着。他起来点了床头的两盏灯,再倒回床上去搂她,眼半饧着,睁也睁不开的模样,“做了噩梦了?”
梦迢在他胸膛上点点头,却不愿意说做的什么梦。隔了会,她待要起来倒茶吃,董墨吁了口气,先坐起来,“我去倒,免得你爬进爬出的。”
说了顷刻,他还坐在床上未动,像是有些迷迷糊糊地发蒙。梦迢是清清醒醒的,想起他是二更天才归的家,看了些公函,洗漱毕已近三更。
她撑身起来,原是睡在床里头,床很大,身子梭动好几回才蹭到床沿,“还是我去倒吧,你要吃么?”
董墨抬起两只手将脸搓了搓,有些清醒了,“吃一盅。”
茶壶用个厚实的棉布套子裹着,还有热温。梦迢倒了两盅来,分一杯与他,挨着他坐在床沿上,向着对面墙上的窗。外头在下雨,二更天直下到四更,雨势不小,噼里啪啦地敲着头顶的瓦。
梦迢有些抱歉,低着脸,“我把你吵醒了,你睡前还说明天有事,要起个大早呢。”
“不妨碍。”董墨将两个吃空的茶盅放回案上去,将被子掀着,先叫她钻进去。此刻却清醒了,也难睡着,他便靠在枕上,将她搂在怀里说话。
说来说去,说到彩衣出阁的事情上头,董墨笑着细数要给彩衣补贴多少嫁妆。他也于嫁娶上头没什么经验,不过是依样画葫芦,照着梦迢预备下的单子添,“横竖库里的料子多,你再加二十匹,另添五百两银子。她是你最贴心的丫头,你把她当妹子看待,我做姐夫的我也不能亏待了她。”
梦迢听着他的声音,夹在乱砸的雨声里,忽然感到庞然的寂寞与一些凄惶。她与她娘并梅卿是再好不到一处去了,彩衣也要嫁人,往后她的日子只剩下眼前这个人。
然而与眼前这个人还不知未来如何,多半也难如意。她往他怀里缩一缩,越缩,越有些恐惧。
董墨歪下眼来看她,那猫也跳在他怀里来,一下抱着两个脆弱的生命,使他不由得添了几分小心,“怎的了?不高兴?有什么事对我说。”
这一问,梦迢楞了楞神,想起方才所思,又是一阵惊吓。她意识见她娘对她的影响多么大,她那些信誓旦旦的丧气话无不像是德高望重的老道批的卦,即便梦迢理智上不信鬼神,也得提着万千的小心,为还没发生的事,先预断了不好的结局。
董墨见她经久不言,揉了揉她的软乎乎的臂膀,“到底怎么了?今日到洪家去受了奚落了?”
“他们敢!”梦迢不服输地剔起眼来,渐渐又塌软了目光,“不是为洪家的事。只是今日听见斜春提了一嘴,说是你家里该收到信了。你说,他们回信会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