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连通判在对面呷茶,时不时借盅口遮掩着睇她,总觉得她是只雪白的兔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上的白花花的皮毛却在颤动。
他欲待要说些什么,偏瞧他夫人回来,在门首就跺脚拍裙地叫唤起来,“瞧我!竟将您二位晾在这里。恕罪恕罪!实在今日客多应酬不过来了。正好,您二位也别急着走,吃了宵夜再回去。”
进门瞥见通判,抱怨了一句:“哟,你几时回来的?我这里陪客呢,你上别屋坐坐去。”
连通判笑着立起身来,“还说陪客,我进门时见二位就在这里坐着,你不知哪里去了。我赶忙坐下陪着,才不致叫二位夫人觉得受了慢怠。你放着客人在这里不顾,真是叫人不知怎么说你。”
那连太太不瞒他当众数落,暗里横他一眼,直横着他剪着胳膊出去。
刚走到门上,听见老太太适宜地立起身来对他夫人讲:“我们早要走的,因我前些时见你穿的一双鞋十分好,我想求你的样子,回去也叫人比着做一双。”
两人虽然差着辈分,年岁却相当,老太太一向是同龄人里最不出老的一个,穿衣打扮又十分标志,一向是众人学她打扮。
这会她问连太太借样子,简直叫连太太受宠若惊,忙叫丫头去寻,“这有什么不好?只管拿去,不用急着来还。”
“谢谢你了,半月后我叫梅卿亲自给你送回来。”
连通判心下记住日子,在槛外回首瞟了梅卿一眼,吭吭咳嗽两声,一把佝偻瘦骨忽然在苍茫暮色中挺直起来,做出副滑稽的“顶天立地”的样子,转入廊头,不见了踪影。
梅卿那厢也拉回眼丝,接了丫头递来的鞋样子,挽着老太太连连谢过,辞出这家。
天倾倒了,如同翻了个,日月颠反,日子转来转去,又仿佛转回了从前。
唯独梦迢望着那轮月,觉得是崭新的一轮,与昨天的不尽相同。她自认为是摆脱了从前的烦恼,日子带她向前走着,每一步都是幸福平坦的。只要不去触碰那遥远得可疑的未来。
因此她十分享受当前的一切,摆了满屋子的花,丫头们的说笑取乐,趴在窗台上的猫儿。有丫头掌上灯,擎来一盏搁在炕桌上,照着梦迢伸个懒腰,也趴到窗台上去,一人一猫静静对望,静候着什么。
倏然从廊下响起来低锵的脚步,梦影一径从窗台跳下廊去,梦迢也轻整云鬓,迎出罩屏。果然是董墨回来,带着淡淡的葡萄酒芬芳,走来环住梦迢,“抱歉,回家晚了。点到浙江去的巡抚今日路过济南,邀我相见,到这会才散席。”
梦迢打量他身上,穿的不是补服,是一身黛蓝的圆领袍,便问:“你几时回来换的衣裳,我怎么不晓得?”
“午晌。我回来时你在午睡,就没吵醒你,换了我就出去了。”
董墨落到榻上,猫儿跳到他膝上来,梦迢不满地将它抱在怀里,自己坐到董墨膝上去。这时有冰了,屋里放着一个盛冰的银珐琅大鼎,正对着门首,风吹进来,卷得屋里处处有凉意。梦迢就愿意贴着他。
丫头们见他回来,也就不便呆在屋里,廊下留了两个听吩咐的,其余各自回房去。方才还嘻嘻哈哈,这会忽然安静下来,庭院里的吟蛩声便与簌簌的枝叶声一浪一浪地掀进窗,像雨声。
梦迢想起来前两日下雨,董墨倏地笑说:“我本来是不爱雨的,但自从你写下那封信,我就爱听这雨声。”
那时梦迢想了一会才想起是哪封信,心里绵绵的,也变得很爱听这声音。她把灯向窗根底下挪了挪,抱着猫儿倚在他胸膛里。
董墨静静靠了一会,本来的三分酒意吹散了,睁开眼把梦迢与猫都摸一摸,“这一日在家都做什么?”
“我把我那些没归置好的东西归置了下,瞧着是些零散东西,归置起来也费时费力的。”梦迢说着,偎回他怀里听,大约是吃了酒的缘故,那心跳得有些快。
董墨歪下脸看她,见她脸上浮红,也不知是胭脂还是什么,从睑下还红到眼尾,斜斜的一抹,勾得眼色靡艳。董墨半酲的眼有些微弱的情.动,渐渐把手卷到她襟口里去,“你想我了?”
梦迢把眼一抬,飞快地瞪他一眼,一把骨头软在他怀里,随他搓捏。不时溢出声来,吓得她自己忙往窗户上瞟一眼。董墨恶劣地笑着亲她一下,适才放下她走去关了门窗。
昏沉的光映动春色,两个拥抱的影子嵌在纱窗,交错着,松一下缓一下地向上耸.动,动作不知是温柔还是凶悍,杀得人的声音婉媚跌宕,起起伏伏,说不清是快乐或是苦痛。
那声音由窗缝里流溢出来,伴着轻细的“喵呜喵呜”的叫声,一团白影子也被人从窗缝里小心抛出来。
毛绒绒的一团稳稳落在廊下,四面看看,并无一人,它抖抖身上的蓬松的毛,竖着尾巴跳到洞门的山石上,晒着月光,望向那花影闲朱窗。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未尽时(二)
松窗竹户, 横剪曦影,蝉声已微起。董墨才刚轻手轻脚洗漱毕, 坐在床沿上套一双黑缎靴。
猫儿在身边上跳下窜, 他恐将梦迢吵醒,将猫拧在地上,训道:“去外头玩耍, 别吵醒你姐姐。”
那猫儿委委屈屈地“喵呜”一声,竖着尾巴钻到门帘下, 一溜烟没了影。
哪知后头又缠上来一个, “你就要走了么?”
回首一瞥, 梦迢在他背上迷迷瞪瞪地趴着, 一张清媚的脸挤得满是稚气, 杏眼朦胧, 似开未开,唇上淡染樱桃色, 睡得满面嫣粉。
董墨望着便不由一笑,反手将她捞在怀里拍了拍,“你接着睡你的。”
梦迢睡在他腿上, 攥着他补服的袖口, “今日我娘与梅卿要到家来, 书望也来。你别忘了早些回来, 怎么也得正式拜见一回。”
“我知道。衙门里有点事,忙停我就回来。”董墨将她搂在枕上去,俯身亲了一嘴, “睡吧。”
到底睡不成了, 梦迢想着要宴请她娘与梅卿一家的事, 迷迷糊糊睁开眼, 已不见董墨。叫了彩衣问才晓得,又睡过去半个时辰,天色大亮了。
她忙起身洗漱装黛,用玫瑰花头油梳了个虚笼笼的发髻,轻扫蛾眉,淡匀胭脂,用蔻丹新染了回指甲,换上一件嫩鹅黄对襟短褂,配着莺色的裙。
这厢刚装黛停妥,见个小丫头抱着只大红鲤鱼风筝进来,“爷昨日做给姑娘玩耍的,搁在书斋里了,走时叫我拿给姑娘,叫姑娘闲闷了到园子里放风筝。”
梦迢忙接来瞧,那风筝对着光一晃 ,红色里头似掺了金,琉璃生辉。她眉开眼笑地交给彩衣,“过几日再放,今日娘与梅卿过来,不得空闲。斜春呢?我正要找她商议设席的事。”
语音甫落,就见斜春打帘子进来,“姑娘的母亲姊妹,自然是贵客,不敢疏忽。我已看好地方了,席面就摆在大池塘边上那个亭子里,在亭外设围屏唱戏,也不热,景也好。用过饭听罢戏,再回屋里来吃茶。姑娘看呢?”
那四角亭建在大莲池边上,平日少有人坐,摆上席面也不拥挤,一面向着池塘,池中满菡萏,金光浮碧波。另一面是假山,假山底下栽种着几棵绿柳。老太太并梅卿四面环顾一圈,觉得与孟府也是差不多的好景。
亭下半丈唱着昆腔,一席正听得好好的,忽然听见梅卿嗓音拔起来,“种那些破菜叶子有什么用?下起雨满院子泥泥泞泞的!我看你是怕费钱吧!”
梦迢摇着扇调目过去,见梅卿面红耳赤,气喘不平,柳朝如却是脸色漠然,不发一言。想来二人又吵起来。梦迢晓得柳朝如不爱听戏,不过陪坐在这里,便使丫头来引他到书斋里去,“章平就回来了,你在这里实在没趣,不如到书斋里去等他,还可以翻翻书。”
柳朝如自然乐得去,起身拜过,随丫头去了。梦迢便将眼横了下梅卿,“你吵闹也要分个地方,何必弄得大家面上难堪。这回又是为什么?”
原来梅卿见这一片莲池,也想将家中那块菜地拔了挖一片莲池。柳朝如却说家中场院小,栽些花草在那里,必招蚊虫。两人说不拢,梅卿便发起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