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朝如从来举止端正,猛地这样急,董墨只以为是盐运司那头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一霎郑重起脸色来,引着他往书斋里去,“我这里的账刚交到户部,正等着户部的信,难道盐运司出了什么变故?或者是庞云藩在县衙里有什么不对?”
“盐运司没什么动静,庞云藩在县衙里,我倒是问过他几句贩盐的事,他抵死不认,暂且问不出他什么。你想一想,与他性命攸关的事,他怎么会轻易说呢?”
两人一齐跨进书斋,董墨吩咐小厮看茶,邀柳朝如坐到椅上去,“你看好他,泰安州我已去了公文,叫底下一位大人暂理知州事务。将他押在这里,诈一诈他,或许能诈出他什么来。”
柳朝如点头相应,一转眼想起来意,笑将起来,“我不是为这个事来找你,是有一桩秘闻,你听了一定高兴。”
“什么秘闻?”董墨搁下心来,语调也缓下来笑,“稀奇,你也留心起什么秘闻来了。”
“我可是替你在留心。”柳朝如晃一晃脑袋,故作神秘地,生等着小厮端上茶来,呷了半碗才道:“晨起孟玉使小厮拿着亲笔所写的休书,到县衙门来解与太太的婚姻。”
董墨刚端起茶碗,冷不防给烫了下,忙搁下问:“真的?”
“千真万确。”柳朝如一双慧眼在他身上滚了几圈,继而笑开,“你急什么,你不是在京定了亲么?太太脱了孟家的干系,你总不是要将她迎进门做妾吧?”
说起那子虚乌有的亲事,董墨沉敛脸色,装模作样地吊一下眉,“难道不行么?”
“这是你们的事,不倒不要过问。只是我与太太是亲戚,少不得要劝你两句。你既然定了亲了,就不要去招惹她,把从前的恩怨放一放。倘或你真有意,我只说一句,千万不要辜负她。”
董墨只在那端别有深意地笑一笑,“你说晚了。”
隔定半日,柳朝如辞将归家,董墨转到房里来。迎面见梦影从门后昂首挺胸走过去,进门一瞧,是跳到他的书案上去了。书案上正好有一片阳光,它就在里头卧着睡觉。
斜春从小厅追了出来喊它,“影子,你把爷的公文抓坏了,看不打你!”
迎头瞧见董墨,便笑着福身,转头进去捧了几张纸出来,“爷瞧瞧,小丫头晨起扫洗在您卧房榻底下捡出来的,是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八成是那猫给抓到里头玩耍,丢在榻底下的。”
大概心情好,董墨听见也不计较,老远望了梦影一眼,笑着接了来,一面看一面走到小厅榻上坐下。一回身,脸色郑重起来,“在哪里翻出来的?”
“您卧房的榻底下。”
董墨接连翻翻,细细看,却是几分契书,写的是孟玉与泰安州几位盐商的贩卖私盐的买卖,从签契的日子来看,前后签了三桩买卖,其中就含他所知的那三百石的盐,后头又定了八百石、一千石,都是他回北京后的事。
契书虽然似模似样,却没有印章,几位盐商与孟玉的落款,也都像出自一人之笔。董墨由不得攒眉疑惑,定神间,却闻斜春忽然喊了声:“哎呀!姑娘来了,怎的一个人?丫头没跟着?”
“我一个人坐轿来的。”
董墨将几分契书折到小书房里,迎门走来。梦迢也正走到廊下,穿着件檀色对襟短褂,扎着妃色的裙。头顶半高的髻,并头插着两朵西府海棠,倒有两束给放了下来,一束在用玉白的带子扎在胸前,一束在缠扎在后背,俨然未出阁的姑娘打扮。
瞧见董墨,那张脸蓦地红起来,不敢看他似的,左边瞥一下,右边瞥一下,最后落到斜春身上去,“小姐呢,快抱来我瞧瞧,我可是包了大红包来的。”
“瞧姑娘客气得。”
斜春自笑着捉裙去了,留下槛内槛外两个人面面相对。不知怎的,梦迢很有些姑娘式的不好意思,绞着胸前那束头发,转身向院内展眼舒眉,“这天真是好,我在路上还想下来走走呢,偏街上热闹,不好走……嗳嗳、嗳!”
天的确是好,莺儿燕子枝上戏,风力微,遥送来谁家琴笛。
可话还未讲完,就给董墨一把拽进屋内,揿在罩屏上亲了一回。亲的口齿生津,嘴上沾了些梦迢的胭脂,湿.漉.漉的泛红。他用手背搽了搽,又朝她下唇上咬了下,嗓音沙沙的,滚着干涩的渴望,“怎么耽误这两日才来?也不叫人给我送个话。”
“忙嚜。”梦迢把下唇咬着,眼睛望别处瞟,瞟到他脸上来,又一阵不好意思,手软软地往他肩上推,“走开走开,进门连盅茶也不给吃,将人抵在这里,背也硌疼了。”
“硌着了么?来我给揉揉。”董墨笑着,抚住她的背,将她揽到罩屏里头去。
两人就在一头坐着,董墨随手将窗户推开,大片西去的阳光倾撒进来,滚着一点烟尘。天有些见热,董墨额上浮着一层密细的汗,借着阳光才瞧见。梦迢忙讨了帕子给他搽,搽了两回,忽然笑嘻嘻地挽住他的胳膊,折颈在他肩上,咯咯笑个不住。
董墨歪着脸看她,真是声如黄鹂颜如玉,笑得他心里就跟羽毛扫着似的,环住她的那只手便趁势在她腰上捏了一下,“给人休了,还这么高兴?”
梦迢噌地端坐起来,“谁告诉你的?谁这样嘴快!人家还想来给你个惊喜呢!”
“书望。”董墨倒不隐瞒,微笑着掐她的脸,“我替他跟你抱歉,不知道你想憋着来给我个惊喜。”
梦迢噘着嘴将帕子挥了两下,“罢了罢了,书望就是护着你。”说着,想起什么来,那手往裙上一拍,“哎唷,我娘与妹妹八成也知道了!她们肯定到那边去寻我说话了,我却到你这里来!”
“这有什么,她们寻不着你,自然留了话回家去。”
梦迢轻扣眉心,歪着脸抱怨,“你不知道,我那头正收拾东西呢。她们去,看见那些东西,少不得就要这里抠一点那里拿一点。我不在,底下下人又不敢怎样拦她们。我出门时该嘱咐一遍的。”
原来是为这个,董墨翛然地欹在窗台上,望着她笑,“不怕,少了什么告诉我,我补办给你。”说着向她扬扬眉,迤逗着,“收拾东西,预备搬到哪里去?书望家?我记得他那里是还有间空屋子。”
梦迢倏地转过眼来,见他明知故问的笑脸,知道是作弄她,便暗里咬牙恨了恨,面上情疏意淡地,“谁要搬到他们家去?我难道没钱呀?我在洛水街上租了处房子,三进的,拢共十六间屋子,我一个人,就是打滚也够住了。我预备着再买几房下人,嗳,你在官中,衙门里头那些充了公的人,有便宜的你替我看几个,不要那些犯了事的啊,就是那些人的家眷就成。”
听她说得头头是道,果然打算好的样子,董墨忙把脸色一变,凑到眼前,“你真租了房子啊?我这里这么大个园子还不够你住的么?”
“不好,”梦迢黯然地底下脸去,帕子在颊边轻拭,“不好。咱们无名无分又非亲非故,我住到你这里来,算什么呢?给外人知道,也不像样子。我如今给人休了,名声又是一层不好听,别再把你给带累了。”
说话间,凄凄楚楚地斜来一眼。董墨心下领会,当即将她摁倒在榻上,“小骗子,还想骗我?”
旋即有一片玉珠清笑由窗户溢出来,合着枝上莺啼,杜鹃子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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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元 刘时中。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盼几番(九)
金乌西斜, 碧风吹散,画堂春情短。梦迢与董墨闲说了几句, 想着那头忙着打点东西, 不日便要搬来,倒不急这一时半刻的卿卿我我,只等斜春抱了她家姑娘来, 给了个红包,就要辞去。
这一急, 董墨倒忘了问她那几份契约的事。他想起来那几份抄录的契书大约是那晚从她身上掉出来的。不知道她怎么揣着这些, 那契书上有保山落款, 是庞云藩。他有些怀疑她与庞云藩“通.奸”的真正原因。
这样一怀疑, 心里就有些高兴, 起码能说明她对庞云藩是没有感情的, 那么其他的原因,他都更容易接受一些。
他将她送出园去, 门上再三问:“真不要我这里派人去接么?你的东西多不多?”
梦迢的手给他托着,整个人偎在他臂膀上,显得身量益发瘦窄, 像片羽毛落在掌心, “东西虽然多, 那头却有下人送。我虽然不再是他们的太太了, 他们还是有几分惧我。”